明周專欄:後人類與後自我
上次談到凱薩琳.海爾斯(Katherine Hayles)的論著《後人類時代:虛擬身體的多重想像和建構》,當中追蹤了cybernetics這個學科在二十世紀下半的發展,並配合對同時期科幻小說的分析,探討「後人類」這個概念為甚麼會對人們帶來焦慮和恐懼,它又如何可以成為令人類脫胎換骨,重親自我創造的契機。
Cybernetics中譯為「控制論」、「自動控制論」或「模控學」,聽起來始終有點不明不白。其實cybernetics本身是個混雜的學科,橫跨許多個範疇,包括數學、統計學、機械學、生物學、神經科學、心理學、計算機學,甚至是人類學和社會學。控制論的創始人諾伯特.維納(Nobert Wiener)把它定義為「生物體或機器中溝通和控制的科學研究」。維納是數學家出身,二戰時曾替美國軍方研製反戰機自動攻擊系統,但戰後卻成為和平主義者,拒絕參與任何軍方計劃。控制論主要是在維納的鼓吹和推動下形成的學科,當中對「生命體」的理解涵義極廣,除了有機生物,還包括機器和社會等不同層階的自動系統。
上次我說控制論和人工智能的分別,在於前者重視實體而後者只關心數據和運算,其實並不十分準確。事實上,在稱為控制論第一波發展(1945-1960)的時期,研究者利用數學模型和機率函數計算自動系統應對環境和處理信息的能力。到了第二波發展(1960-1980),研究焦點才轉移到個體與環境的物質互動,認為實體(身體)和信息(意識)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控制論究竟傾向實體化還是去實體化(embodiment and disembodiment),端看研究者的對生命本質的不同觀點。比如認為可以把人的意識和記憶化為數據,下載到電腦中的機器人學家漢斯.莫拉維克(Hans Moravec),便相信生命的本質就是沒有形體的信息。
控制論和人工智能的最大分別,可能是對客觀現實的看法。人工智能研究者假設客觀現實是存在的,而技術研發的目的,就是要創造出雖然功能更強大,但模式上是以人類為參照的程式和機器,無論是下棋、駕駛、聊天、投資,還是在戰場上殺敵。另外,把意識化為數據,把人從肉體的束縛解放出來,也必須先假定有一個客觀的、統一的、獨立存在的意識,也即是有一個界限清晰的自我。相反,控制論對現實的看法是建構性的。現實世界對任何一種生命體來說,就是它的系統設計所容許它認知的現象。對青蛙、小狗或海豚來說,牠們的「現實」和人類所認知的極可能是差異大於共通。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認為,人類所認知的才是最真實、最客觀的版本。它只是其中一個版本而已。
客觀現實不存在的另一面,是意識的非一致性。生命體對外界的反應以分層和分工的方式運作,絕大部分的情況都是自動的,無需經過思考和定奪。所以自我意識在生物演化中是個偶發或後起現象(epiphenomenon)。這和十八世紀在西方興起的人本主義(Humanism)和自由主義(Liberalism)所推崇的理性自主自我,是互相抵觸的。二十世紀末以來的文化批判理論,普遍認為自由人本主義與自由經濟理論同出一轍,並由此發展出現代時期的掠奪性資本主義,以及人類對地球資源的開發和控制的無限擴張。對《後人類時代》的作者海爾斯來說,控制論提出的分散式認知系統,是對自我本位的人本主義的批判。這就是她所理解的「後人類(本)主義」(Posthumanism)的積極意義所在。
從腦神經科學的最新發現可見,「自我」的確是個建構出來的幻象。在日裔美國科學家加來道雄(Michio Kaku)的科普著作The Future of the Mind中(中譯作莫名其妙的《2050科幻大成真》),舉出了許多證實「自我」並不存在的案例。比如說,為了防止一些癲癇症患者嚴重發作,會對他們的左右大腦半球的連結進行切斷手術。手術後患者表面上沒有甚麼行為異常,但研究者發現,如果分別給他們的左眼和右眼展示相同的問題,得到的卻是不同的答案。(左眼由右腦主管,而右眼由左腦主管。)這說明了左腦和右腦其實分別運作,各有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取向。在一般的情況下,由於左腦是主管語言的區域,所以右腦的取向會被左腦的表述能力所凌駕。
科學家指出,腦神經元連結的運作是多線同步並進的,許多單元既互相補足,也互相競爭,產生出認知和述說世界的模型,而最後我們之所以感到有一個單一的、穩定的自我,是因為內側前額葉皮質這個區域,發揮了統領的工作,把所有混沌和矛盾的信息,建構成一個合理的、一致的故事,製造出我們知道自己是誰的幻象。問題是,這個所謂統領,實際上的決策能力是有限的,它的工作只是對無意識的自動行為加以自圓其說而已。人類所自傲的理性和自由意志,不但不是我們的意識的主要內容,甚至只是扮演著邊緣的角色。
控制論的其中一名重要人物,研究自生系統和人工生命的法蘭西斯科.凡瑞拉(Francisco Varela),是一位佛教信徒。佛教所說的「無我」,正正就是生命系統中的諸種運作群龍無首的現象。可是,正如在《周易》乾卦中的「群龍無首」是吉兆,從生命的角度,沒有一個既定的、固有的自我,也不一定是壞事。控制論可以導引出不同於人本主義的價值觀,更新對生命及其自主性的理解。凡瑞拉如此定義說:「生物自主性的解釋,就是考量行動和創造世界意義的方式。」所以海爾斯樂觀地相信,後人類解構了唯我獨尊的自我,創造出新的更開放的後自我的可能性。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910的網紅コバにゃんチャンネル,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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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周專欄:後人類
早前糊裏糊塗地參加了一個科幻小說研討會。我一向避免出席研討會,怎料一去便去了個關於科幻的,跟我本人好像沒有多大關係。我一不是科幻小說家,二不是科幻小說的讀者。那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樣的一個場合呢?原來這個研討會對科幻的理解訂得頗為寬鬆,但凡有關未來的奇想也納入科幻想像之中。我的確寫過不少「未來小說」,所以就有幸忝列其中了。跟我一樣被認為是廣義的科幻作家的,還有駱以軍、陳冠中和閻連科。在眾多正宗科幻作家、專家和讀者面前,我們這些魚目混珠的門外漢,自然是一派虛心學習的樣子,不敢胡亂造次了。
在會上經常聽到的一個詞,是「後人類」。一位年輕人跑過來送我一本書,說是自己的著作,書名就是《後人類時代》。我孤陋寡聞,當時還未知道作者就是國內科幻小說界的新進翹楚陳楸帆。在最後一場圓桌會議,我被主持人問及對「後人類」的看法,我厚着臉皮胡說了一堆關於寫作機器的渾話。整體來說,研討會的氣氛熱烈,包容度高,並未出現傳統文學觀念和科幻文類寫作之間的衝突和分歧。(最常聽到的意見,是科幻小說的語言粗疏,不夠文學性。)大家對科幻和文學的融合似乎期望甚殷。
回家上網翻查一下「後人類」這個概念的定義,發現對”Posthumanism”的解釋多達七個。簡化點說,有一類是文化上對傳統「人文主義」或「人本主義」(Humanism)的批判。有對「人類本性」(human nature)的概念表示懷疑的,也有對「人類中心主義」表示反對的。也即是說,在萬物一體、眾生平等的前設下,人類不應擁有主導的、特殊的、例外的地位。另一些定義跟科技有直接關係,當中稱為「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的,指的是人類以科技延長壽命、強化身體機能、改進智力和心理素質等。用歷史學家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的說法,就是「神人」(Homo deus)的誕生了。與此同時,人工智能的發展也預視了A.I.取代人類的可能性。無論是人類被A.I.消滅,還是人類自滅而A.I.獨存,這種「後人類」處境跟前面所說的「超人類」是互相對立的。一種是人類變得越來越強大,變成可媲美神一般的存在;另一種是人類變得越來越無能,最終難逃被淘汰的命運。究竟「後人類」會朝哪個方向發展,還是未知之數。
我覺得這些都是很有趣的問題。可是我科學知識十分有限,對科幻小說也涉獵不深。當代許多西方科幻名著我也沒有看過,更不要說近年備受關注的中國科幻。我最熟知的科幻作品是《攻殼機動隊》漫畫和動畫系列,讀過的最近代科幻小說是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一九八四年出版的《Neuromancer》(中譯《神經漫遊者》或《神經喚術士》)。此書是數位虛擬空間(cyberspace)概念的創始之作,也是稱為「賽博龐克」(Cyberpunk)類型的經典。九十年代以後的《攻殼機動隊》系列,內裏許多諸如網絡潛行、虛擬記憶和意識融合的構思,應該都是從Cyberpunk那裏來的。
我讀書有個很笨的習慣,就是初探一個題目,總必按歷史發展從頭看起。想了解科幻小說,便先從十九世紀瑪莉.雪萊的《科學怪人》開始。然後是法國的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和英國的H.G.威爾斯(H.G. Wells)的科幻始創期作品。不過,關乎到「後人類」這個題目,我覺得可以追溯到十七、八世紀人體機械觀的興起,以及在機械技術上「自動人偶」(automaton)的出現。「自動人偶」是以機械原理驅動的、在外形和動作上維妙維肖地模仿人類的裝置,當時博得許多觀賞者的驚訝和讚嘆。到了十九世紀末,隨着工業化對人類生活所造成的異化和壓迫,「自動人偶」漸漸變成了詭異和可怕的象徵。昔日的奇觀變成了今天的威脅。
到了二十世紀初,捷克藝術家若瑟夫.恰佩克(Josef Čapek)創出了”robot”這個新詞。此字語源為斯拉夫語的”robota”,意指「苦工」,源自中世紀農奴為封地主所作的無償勞動。一九二一年,若瑟夫的弟弟卡雷爾(Karel Čapek)把這個詞用在他的劇作《Rossum’s Universal Robots》中,是”robot”的第一次正式應用。Robot在現代文化中的形象傾向負面,是一種冷冰冰的、充滿危險性的,而且隨時會失控的力量。如何利用機械人的好處,又同時約束它們對人類可能造成的危害,是個迫切的問題。二十世紀科幻小說大師亞西莫夫(Isaac Asimov)在《我,機械人》(I, Robot)(1950)裏提出了著名的「機械人三法則」:一、機械人不能傷害人類,或通過不作為而讓人類受到傷害;二、機械人必須遵從人類的命令,除非此命令跟第一條有抵觸;三、機械人必須盡力保護自身的存在,只要這並不抵觸第一或第二法則。
到了今天,機械人的概念已經過時了。它已經被生化人和人工智能所取代,而且無須再具有人類的外形。(當然,製造出像真的人形A.I. 依然會是某些科學家和生產者的追求,因為以假亂真從來就是人類創造欲之一種。)無論是人類外形被成功複製出來,或者被完全拋棄,那也將會是一個真正的「後人類時代」。「後人類主義」的其中一種定義,就是完全接受(甚或是積極期待)人類的消亡。這當中包括正反兩種可能性。正面來說,人工智能不只是工具,而是人類演化的另一階段。人類不應該在這全新階段來臨之際裹足不前。反面來說,世界原本就不屬於人類獨有,也不應為人類所獨佔。人類是時候交出掌控地球的權力,把地球還給萬物。這也可以說是人類憎恨,或者是反人類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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