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與一位商場上的朋友,在偶然機會中聊到追尋自我的議題。啜飲幾杯紅酒以後,他感慨萬千地回憶過往說:
「父親過世的那個下午,我一個人在城市的街上漫無目的地逛了好幾個鐘頭,淚流滿面,既悲傷又喜悅。父親走了,我好像獲得了某種自由,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的快樂。但是,好像又寧願自己永遠不要擁有這樣的自由。」
當時年紀還算輕的我,竟聽懂了年近半百的他,在這一番話裡有多麼沉重的悲痛。
傳統社會裡,父親總扮演著嚴厲的角色,讓聽話的兒子一輩子都活在一種達不到高標準的恐懼中。深怕辜負父親的期望,似乎是每個男孩在成長過程中逃不掉的壓力。
有的人選擇順從、有的人選擇背叛。不同的態度,決定了父子關係的親密或疏離,但在這兩種關係卻又同時交纏著吸引和抵抗,貫穿於血脈相連的兩個男人身上。
另一位事業有成的中年男子,在他的父親逝世七年之後告訴我:「闖蕩江湖,奔波了半輩子,直到父親離開,我彷彿在瞬間發現自己變得成熟。過去的我,看到什麼就想抓住什麼;失去父親以後,我才慢慢懂得放手。」
年輕時,我常常在無意間想起他們兩位前輩的話。甚至,我也問過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失去父親,我會做什麼?我的人生會有什麼重大的改變?」
直到十八年前,台北陽明山花季開始的第一天,我照例像往年一樣陪伴父母去賞花。只見滿眼紅艷繁花,映著澄淨透明的藍色天空,如置身仙境般美麗得十分不真實。站在芳華滿枝的大樹下,落單的我突然驚出一身冷汗。
回程時,問母親:「您有沒有覺得今年的花開得不尋常?」
坐在後座的母親,轉頭提高一點聲量,將我的問題複誦給重聽的父親,少年時在中國大陸學園藝出身的他,很專業地回答:「今年春季沒有雨水,花朵才會盛開得特別壯麗。」
專心駕車駛過一個轉彎,我沒有想到這是父親生前最後的一次燦爛。就在花季結束時,父親再度住進醫院,歷經三個月的治療,離開人間。
於是,我開始學習去過沒有爸爸的父親節。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失去父親,我會做什麼?我的人生會有什麼重大的改變?」
關於死亡,我懂得的太少、我所能做的準備更少。所以,它自始至終都是個意外。而這個意外,帶來很重大的撞擊。把我的心,撞破一個巨大的黑洞。耗盡一生的思念、哭盡所有的悲傷,都填不滿這個空洞。
就在月圓來臨前的那個晚上,我失去父親。圓滿的家庭,從此少了一個親愛的夥伴。生命,開啟了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缺口。不論在此之前,我覺得自己曾經為父親做了什麼,或反省自己什麼都沒有做好,都是遺憾。
漸漸地,我懂得了世界上最大的悲傷。每個失去父親的人,內心都有一個永遠也無法填補的空洞,總在深夜裡,如偌大的風櫃般吹響失去至親的痛楚悲鳴。
我常在佛教的法會中閉上眼睛,觀想他乘著雲朵往西方極樂世界,表情慈祥。至今我不確定這是否純然出於自己的想像,但願事實就是這樣。
「虛空有盡;我願無窮。情與無情;同圓種智。」真正傷過心的人,當更有能力學會慈悲。
父親離開以後的這十八年來,我失去了很多,也得到很多。長輩的關心、好友的擁抱、鄰居的慰問……在悲慟中,溫柔是最堅強的支持力量。
《佛說阿彌陀經》中,有一段經文:「微風吹動;諸寶行樹;及寶羅網;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種樂;同時俱作。」當「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已然成為事實,只能衷心盼望微風吹動時,法音清流永在心中。
我的父親,在北部海岸的山上長眠,他會看見遼闊的天空、聽見永恆的潮音。而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想念。
摘錄自若權最新作品《謙卑的力量》
謹分享此文,獻給曾經失去摯愛,而現在必須學會堅強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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