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抵達真實—— 讀馬永波《致永恆的答謝辭》 ◎邱伊辰
一、前言
詩人馬永波(1964-)生於黑龍江伊春市,其創作歷史可追溯至一九八六年,畢業於西安交通大學計算機軟體專業後,始正式發表大量作品。其創作時序與「第三代詩人」群的崛起大抵雷同,然而,或因地緣故,並未受到大潮流、詩歌集團的美學影響,始終專注在自身的創作與翻譯工作中,因而發展出有別於整個中國詩壇主流聲音的詩歌語言。
中國詩壇在九零年代中期,新生代詩人們開始由抒情、朦朧轉向使用敘事性較強烈的詩歌語言。馬永波則在這個時間段,著重關注其客觀敘事的詩歌語言實驗,並提出「偽敘述」之詩歌觀點。在他九零年代創作的一批長詩作品如〈小慧〉、〈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夏日的軀體〉及〈致永恆的答謝辭〉等,皆可觀察到詩論在作品中的具體實踐。其中〈致永恆的答謝辭〉由八首子題詩所構建而成的百行組詩,語言複雜、縝密,卻是較少評論者著重討論的作品。故本文望藉此詩作為主要分析對象,舉證馬永波之詩歌觀點,並挖掘詩人作品裡的其他語言特質。
二、客觀化寫作
為回應九零年代中期所盛行之口語化、敘述的詩歌語言所帶來的「對真實的又一重遮蔽」,詩人認為人所能認識的極限僅是現實,因此單一向度、主觀的敘述,宛如「一頭被描述的大象」,「當你仔細地研究它時,它便消失,它就變成了它自身的一種描述。」。為使詩歌抵達真實,需超越個人主觀的、經驗的敘述,他提出客觀化寫作,並包含了「複調寫作」、「散點透視」及「偽敘述」三個重點技術。
複調寫作援引自巴赫金對於複調小說的定義:「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互不相融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複調。」,在複調寫作的理論基礎下,文本中的主體意識只是眾多意識的其中一個,各意識間的不相融合,使文本不再屬於一個具統一性的主觀視界。散點透視則是詩人觀看事物的方式,借鑿中國捲軸畫的視覺技術,視點是動態的,依循一定的規律做各種方向和線路的移動,最終一個畫面裡並存多種視點、多重透視的疊影。偽敘述的「偽」,可解作人為之意,以詩人語:「它重在揭露敘事過程的人為性與虛構性以及敘述的不可能性,它是自否的、自我設置障礙的、重在過程的敘述,它將對寫作本身的意識納入了寫作過程中。」藉由對詩歌結構的處理,攪動敘述的可信性,以虛構開啟真實。綜合以上三種技術,能夠看出詩人試圖透過在詩中或再現、或建構一個多重性的、眾聲喧嘩的敘述場域,以抵達真實。
三、文本細讀
〈致永恆的答謝辭〉組詩由八首子題詩合成,每首三節。觀察八首子題詩的敘述共性,會發現詩與詩之間的主體意識是有序地被取消,敘述者就像是一個不斷拉遠的鏡頭,在敘述上不斷遠離「主觀」的視角,從〈混亂的開場白〉以「我」來到一個非現實性的空間,具有明確自我意識的「我」的迷失與混亂;〈在停頓與停頓之間〉裡具不確定的、仍在變動、形成為某物某觀念或某人的「陰影」;〈無人稱之物〉取消了「人」剩下一存在、一形象如幽靈態;〈隱蔽的詞〉中「你尋找隱蔽的詞」,敘述者拉遠至第二人稱的觀察視角;〈公開的獨白〉「作為一名無名者,他有各種理由宣布自己」,敘述的主體意識為第三人稱他者;〈此時此地〉中敘述對象轉為「此時此地」和在其中的「你」(永恆)的關係;〈在地圖上〉鏡頭從「此時此地」拉遠至一個更為廣闊的地理概念,觀察此一地理範圍內種種事物的發生;最後一首〈四季存貨〉是為一種綜覽的、鋪展開來的鏡頭語言,「最終它們變成了一些清單,在牛皮紙封面的/帳冊中無法更改,在夢中連成一個天文數字」、「一個句子分散在詞典中。兩個正在分離的色塊/離得再遠些,是一個女人一條狗。一隻鳥和一粒石子」事物被並置,彷彿在一整體裡實際卻彼此分離,「我」、「陰影」所有的東西都此一空間之中,回扣到第一首詩〈混亂的開場白〉裡的非現實性的空間。
子題詩中以不同角度切入對主體的敘述所產生之多重的觀察視角,詩作以引語形式呈現的詩句,如〈混亂的開場白〉第三節:「“是陰影,對稱和漫長的歲月讓我迷失“」、〈四季存貨〉第二節:「”寫詩就是造假幣。我們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引語所形成與主體意識不同之具對詰意味的他者觀點,皆是詩人複調寫作的技術實踐。
子題詩在內容上皆是從不同的視角觀察、敘述主體意識在空間裡的狀態,詩人以詩語言黏合,透過相似的語言使用方式,連結每一首子題詩裡存在的空間,架構出具有統一性的、廣泛的詩性空間。詩人如何藉由語言的統合性,使得此一空間能夠貫穿整首組詩,筆者整理出詩人所架構之詩性空間,具有以下幾點語言特徵:「時間空間化」、「否定的語言方式」及「實象與虛象交融」:
1. 時間空間化
詩人在架構此詩性空間時,將實景與空間化後的時間並置,形成一非現實性的空間,如〈混亂的開場白〉「燦爛的街區,一排刷白的平房/來到時間與時間的空隙,還未公開的日子/清水的碼頭,在漂浮的鳥巢,浮筒」詩中所形構出的空間是一街區,而街區的狀態被詩人附加上「時間」的屬性,且這裡的時間會因空間裡的變動而變動,「自從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時間也停滯了/具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日子」;〈在停頓與停頓之間〉「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從十字架上,從寒冷的尖頂,鳥的翅膀」;〈隱蔽的詞〉「為正午保存了音色。萬物都是時間的刻度/由高塔,樹木,行人標在地平線上」後兩首詩,詩人以視覺性的實像為時間定位出其空間性。將時間空間化後,詩性空間便不再受到常識性的線性時間所影響,時而快速流動、時而停滯,甚至取消了時間。
2. 否定的語言方式
詩人擅以否定的、取消屬性的語言邏輯,營造出現象的非現實感,將形而上的思想,形塑在兩個常識裡相互違背的狀態中,如〈無人稱之物〉「無人寫下這些字句,他卻一直存在/用不可完成的整體污染過去和未來」取消了「人」而形象所引發的現象則一直存在;〈隱蔽的詞〉「隱蔽的詞」、「羊角中消失的雨」、「蒸發的詞組」、「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一個無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風光顧/被寫作的不真實威脅,尋找著自己的軀體」詩中「你」所尋找的事物,全部被詩人附加上否定存在的屬性。詩人否定的語言方式是對於存在有無的哲學辯證,兩首詩可互相對照,〈無人稱之物〉以現象去驗證不在場的存在;〈隱蔽的詞〉「你」的主動尋找,使不存在之事物有其存在。
3. 實象和虛象的交融
若將詩中的所敘述的畫面分為實象與虛象兩種,詩人的虛象所使用的意象時常是實象的延伸、發展,〈無人稱之物〉「那裡無人移動雪花堆積的燭台,無人轉身/面對內心更加微弱的燭火」從想像情境中的實象「燭台」,主體動態的移動後轉至心象世界的「燭火」,以視覺語言貫穿從情境空間到心靈空間的移動;〈在停頓與停頓之間〉「一場雨始終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它變成了生與死之間一團怪誕的雲霧」,「雨」本身即蘊含著具有終點的意義,而詩詩人以否定的語法,創造出一個違反物理現象的實象,雨被定義在一持續運動朝向終點而尚未的狀態,詩人又以「生與死之間」之虛像補充說明此一空間的屬性,以雲霧態去詮釋雨的形象;〈四季存貨〉「正在坍塌的一切。一個無數向度的點/把宇宙向我們滾來:落葉中的一只蘋果」抽象概念的「點」藉由宇宙與蘋果此一對互為指涉的意象,在讀者的視覺上構築出一實象的滾動的蘋果,沿滾動的軌跡回到的原點是虛象的,詩人透過這樣的寫作技法,使詞語具有一種運動感,讀者視線隨著敘述的流動在虛與實之間游離。
四、小結
馬永波在《返回無名》一文中曾如此描述書寫的經驗:
「你覺得有什麼就要降臨,你微微警覺,感覺自己如容器正在慢慢倒空。你等待著,耐心而機警,像雪地上的猛獸一樣寧靜。在這樣的時刻,你的自我似乎已經在消融,變得遲滯而被動。對,就是這種『被動』,使你聽命於比你的自我更大的存在,使你傾聽和凝神。你傾聽的就是語言。」
對詩人而言詩歌的書寫是超越個人經驗的,接近神秘學的精神狀態。組詩〈致永恆的答謝辭〉是詩人較為晦澀的作品,本文試以語言的藝術表現分析其在客觀化寫作的框架底下如何架構其詩性空間。空間是非現實性的,而空間中所訴說的事物諸如「生活」、「集體的孤獨」卻是現實性的。詩人曾言其詩歌是為了抵達真實,而此真實往往與現實仍隔著一層遮蔽、有時甚至是相反的,唯有在詩歌世界,詩人得以誠實地以想像、以虛構更靠近真實。
五、參考文獻
(一)書籍
1. 馬永波:《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台北:唐山出版社,1999)
2. 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北京:三聯
書店,1988)
(二)期刊論文
1. 馬永波:〈客觀化寫作-複調、散點透視、偽敘述〉,(《當代文壇》2010卷
第2期,2010年3月,頁96-99)
2. 馬永波:〈返回無名〉,(《文藝評論》2005卷第5期,2005年,頁5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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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附錄原詩
致永恆的答謝辭 馬永波
混亂的開場白
我來到這裏。我曾在何處
燦爛的街區,一排刷白的平房
來到時間與時間的空隙,還未公開的日子
清水的碼頭,在漂浮的鳥巢,浮筒
和牆壁之間,上個季節的存貨黯淡下去
石灰變硬。逃不脫此時此地
實體掙扎著變成影子。在這裏
一場雪和草完全一樣,不依賴名字存在
金雨從最高的雲端落下,依次經過鳥巢
大腿,甘草,它可曾帶來新的消息
或者依舊陳腐地用鯨魚之路比喻大海
同一事物經過不同的門,到達同一凹型庭院
有多少扇門,便存在多少次
我既不在這裏也不在那裏:我在何方
“是陰影,對稱和漫長的歲月讓我迷失”
菱形的彩窗,光線很久都不移動
自從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時間也停滯了
具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鏡子
吐著沈悶的青色圓圈。是否還需要拖延
辯解,抓住經過的東西,再造一片幻景
我總在另一個地方:我永遠到達不了現在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
一只錶在夢中鳴叫,放射光芒
尚無形式的東西,在遙遠的地平線上
停下來,發現了什麼。一些零星之物在聚集
將體重均勻分布在一個正在形成的觀念上
陰影降落,緊張的大腿,鬆開的大腿
在開合之間暗藏了變化與玄機
令人暈眩的知識像一枚旋轉的蘋果
多麽可怕:在停頓與停頓之間
一隻鳥在霧中開始鳴叫,彷彿被一根
不連續的線懸掛,追隨那只蘋果
正向反向地旋轉。在兩次停頓之間
拉長的音節取消了名字
一場雨始終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
它變成了生與死之間一團怪誕的雲霧
如何像人一樣生活,猶疑的陰影
在未說出的東西之間隱藏了悲哀
個人的,集體的孤獨。去成為別人
去搜集靈魂,安置在十字地獄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
從十字架上,從寒冷的尖頂,鳥的翅膀
乾燥的土地上,鐵絲網,平臺
綠色的槍矛柵欄,慢慢整理一個人的容貌
無人稱之物
那裏無人移動雪花堆積的燭台,無人轉身
面對內心更加微弱的燭火
拿起又放下一個脫離了門扇的球形把手
無人緩慢地上樓,察看腐爛的葉子和絲綢
無人下降得比水更低,低於黑夜
無人寫下這些字句,它卻一直存在
用不可完成的整體污染過去和未來
空氣中揮發的形象,留下沒有反義詞的符號
像無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各行其事
只是不能攀得比頂峰更高,因為虛無
就藏在雲煙和星群之間。不可能用時間中的軀體
抗拒時間帶來的一切。狹窄的房屋中
更狹小的臥室,膨脹成一個客廳
冷卻下來,被許多貼近的眼睛觀察
在每一個放大的瞬間發現了自身
有如夢中的文字,在看清之前混成一團
黎明的書頁一片空白。被換掉的血液
改變另一個生活。永恆緩慢地進入世界
先是在夢中,後是在血管裏的廢墟中
啟示早已寫下,只是無人能在夢中讀出準確的發音
寫下“生活”,並在上面停留死亡那麼長的時間
隱蔽的詞
你尋找隱蔽的詞,海的影子,圓柱
陰影下睡覺的狗,大氣腐爛的嘴唇
你尋找羊角中消失的雨,一個蒸發的詞組
裏面有樹林,河流,失蹤的十字城堡
臥室裏骯髒的盔甲,粗糙的黑色酒器
你尋找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他閃爍的目光
從黑暗邊緣出現,像藍色的流蘇
命運的一個實驗品,從他的表情
推測命運在你身上實現的程度
但是否可靠,將你帶到一個隱秘的領域:
玫瑰的多重眼瞼,或者公共汽車
拋下一個正在收縮的廣場,排泄出
琉璃粉末,燃燒的手套,各種尺寸的扳手和票據
在那裏你將一個人長久地散步
等待長腳蚊滑過水面,帶來拯救之血
一個隱蔽的詞,像喉結在海上升起
為正午保存了音色。萬物都是時間的刻度
由高塔,樹木,行人標在地平線上
一個無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風光顧
被寫作的不真實威脅,尋找著自己的軀體
透明的籠子,取消了身份,權勢和利潤
將僅僅是重複的變化,凝結在單純的眼瞼
公開的獨白
作為一個無名者,他有各種理由宣布自己
已提前進入不朽者的行列,高聲提醒上帝
這裏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的謊言需要論證
他來自多岩石的地區,美與恐懼培育他
謙卑的品行,對不可言說之事保持沈默
他保持了玫瑰和暮色,保持了塵土在他手中
現在是讓塵土發光的時辰了
天鵝潔白的羽毛遮蔽流水,在秋天降臨之前
來不及數清它們。他不曾到過那裏
但同樣經歷了精神奇異的恐懼和豐富
凝視整個世界在一枚酸蘋果上出現
這觸摸過美的瘋子徹夜不眠,把道路扛在肩上
用所有黑暗日子的酒杯敲打肋骨,不需要
莊園、城堡和夫人,他在水中的茅庵酬謝知己
現在他的目光轉向過去,像一隻佬松鼠
拼命轉動著轆轤,卻汲不出清水
在傾斜的午後松林,在陽光陰影的地毯
向高處積雪的山峰舉步,吟嘯
為沮喪找到優美的形式,但並不會
因此贏得死亡的憐惜
在他的沈默中,你們的聲音如此響亮
他有理由不想念任何人,包括人類
此時此地
此時此地是一座牢房,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
但你已在其中。海水高過了窗口和電線
在燈柱上雕塑不斷瓦解的波浪
鳥和草籽隨波逐流。此時此地是你自我的形式
透過電腦屏幕不斷成形又不斷改變
沙丘,水銀,火焰,反光,那一切沒有本質之物
一面永遠醒著的鏡子窺視你,也讓你失眠
生存,是在所有光滑表面複製自己
再讓黃昏從反方向一一擦去
暫時恢復真實的面夢。面收縮成一點
在放大鏡下顯示出性別:不可避免的此時此地
我們分明切除了命運冗餘的關節
但網格的每一次細分都留下完整的整體
此時此地,一片無法清理的建築工地
將荒涼向未來的城市擴散。燈壓住的藍圖
石頭,帆布,墜落中分裂得更細小的砂粒
一天的昏暈平均分配給許多明暗不同的玻璃窗。
街道擺脫每個房間,從陽臺上跌成一汪積水
白色的巨輪在水面升起又落下,浪花噴濺在
麻木的臉上,那清冷冷的“生活”
你在每一時刻存在,又被每一時刻取消
在地圖上
已經是十一月,事態仍沒有明顯的變化
北部多封的地區仍是白色在統治
寂靜抹平了所有的峰頂,在地圖上
相似性來源於縮小的差異。更大範圍的散步
囊括了所有未竟之物,半圓形的塔樓,虛線
重複的色塊,標誌,衰草和箭頭
目的是讓人迷失。也許一支箭終於射穿了雲霧
鉛筆,放大鏡,時隱時現的手。波浪消失在
破碎路基的盡頭。事物依然無法真實起來
瓶子,防波堤,活動房屋,越來越多的人工之物
散佈在石頭,湖水和空虛之間
在玻璃窗上描下遠物的輪廓,取消透視的距離
被忽略的細節在另一時刻,衍化成
午睡,不同的區域,相鄰的燈光
迫害者與受害者之間唯一真實的人性
一個人死去,為了讓生者重新聯繫再一起
他們擁抱,哭泣,盡釋前嫌
彼此糾正或補充死者生前的故事
在遊戲中可以互換的棋子,向對方投射
淡淡的陰影,辨識著公正的界限
大量的泡沫混淆了海洋陸地的邊緣
漂移的飛機場。未來沒有著陸之處
五種顏色窮盡了氣候,歷史和變化
在放大鏡模糊的玻璃下面
四季存貨
⋯⋯最終它們變成了一些清單,在牛皮紙封面的
帳冊中,無法更改,在夢中連成一個天文數字
像財富在記憶中閃耀。無用的劍,暗淡的鏡頭
泥濘,地圖,鉛筆,硬幣上的花紋,方頭瓶子
一個既無希望也無恐懼的動物,零散的句子
“男孩要是不比女孩強,那就比撒謊還糟”
或者“一個色塊浸到另一個之中,
卻使後者得到了強調“
一個句子分散在詞典中。兩個正在分離的色塊
離得再遠些,是一個女人一條狗,一隻鳥和一粒石子
響亮的音節漂浮在臺階上,像剛撕下的海報
“寫詩就是造假幣。我們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
越數越少的,在反射中增多,從鏡中
浮上來。我卻始終沒有加倍。陰影支撐著
正在坍塌的一切。一個有無數向度的點
把宇宙向我們滾來:落葉中的一只蘋果
所有的東西聚集到一條街上。兩個方向的街
薄如錫紙有無數個方向的行人
綠色無花果中的蝮蛇,悄悄轉動的百葉窗
暗示後來的動作將吻合光線的變化
而與愛情無關。門廊斑駁的色彩
枯萎的藤蔓⋯⋯為什麼總是這樣結束
以致無法讓周圍的事物成為你的一部分
無法變得真實,因為時間,灰塵,遺忘
1996.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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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洲日報專欄鏤空與浮雕
#儂好胡歌
胡歌安靜下來的時候,是真的安靜。像什麼呢?像最深的嚴冬,夜裡靜靜落下來的雪。聽過和他同組拍戲的演員形容,胡歌一走出鏡頭,整個人就「嘚」的一聲,自動把渾身的光芒熄滅了去,然後慢慢的背轉身,往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走去——於是我想起北京。北京一下雪就變成了北平。北平的雪下得特別凶,凶得可以把胡同裡的喧鬧和動靜都掩蓋下去,而那靜,靜得連故宮都一眨眼就變成了紫禁城,紅牆宮裡萬重門,那紅門遠遠望過去,出奇的溫柔,出奇的嫻雅,隱隱帶著少女的嬌羞。我也想起胡歌演的梅長蘇,因為患有火寒毒,常年撐著單薄的病軀,在寒冬里抱著炭盆,坐在窗台前,憂患著家國的憂患,而死亡其實離梅宗主很近很近,近得彷彿就在積著厚雪的門外靜靜地守候,梅宗主一個大意把門打開,祂也就一臉冷峻地竄了進來。
後來胡歌說,出事之後,他發了一個夢,夢見了那位和他一同出車禍然後不幸離世的同事,夢裡頭,他把對方送到機場,大家沒事人一般,說說笑笑的,然後對方轉過頭來,告訴了他航班的時間,隔天胡歌醒過來,酸酸楚楚的把那夢回味一遍,赫然發現,那航班的時間,其實就是哀悼會的時間——於是胡歌把臉埋進手掌,肩膀抖動得像一隻僥倖躲過獵人子彈的松雀鷹,原來死亡曾經靠得那麼近,近得像是被誰在臉上吹了一口氣,甚至那撲面而來的氣息,胡歌到現在都還記得清。他記得本來是他坐在副駕駛位置,那同事說,「胡歌你坐到後面來,睡起來舒服點。」那時他們趕完通告,從橫店開車回上海,胡歌累得全程都在車上睡癱了,因此當他終於知道跟他換位子的同事已經因車禍去世的時候,整個人嚇呆了,又內疚又自責又傷心,哭著對瞞住他的經紀人叫喊,「不管怎樣,我一定要飛回上海出席葬禮。」經紀人聽了大聲叱喝,「怎麼回?從香港回上海的夜機已經飛走,就算明天一早飛回去葬禮也已經結束了,而且你現在臉上還纏著紗布,要怎麼出境?還有你眼皮還腫著,不許哭,不許流眼淚——」那一刻,胡歌整個人徹徹底底奔潰了,慢慢蹲到地上,然後把頭低下來,好讓眼淚可以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掉,不會傷害到剛在香港動了手術,把整塊眼皮都割掉,然後將耳朵背後的皮膚移植過來的那隻右眼——當時胡歌那委屈我懂,委屈得像個最好的同學突然轉校離開了可卻又傷心得不敢在老師面前哭出聲音來的孩子,原來在生離與死別面前,命運的樓板掀了開來輕輕響動,我們除了用盡氣力的傷心,其餘的都無能為力。
我突然想起金宇澄談起《繁花》的時候,回到了江蘇黎明里的祖宅,然後搬了張椅子坐在破敗得像個荒園的屋子裡望出去,剛好望見一棵娟秀的老樹,枝葉晃動得像金線一般,金燦燦的,很是漂亮,金宇澄說,「這是棵野生樹,小鳥吃了它的果子,飛到這兒來拉屎就長出來了,江南特有的樹。」而人生誰不都是這樣呢?不管你長在哪裡,到最終落了下來,就好像一張樹葉一樣,飄走了,就什麼都沒有了——這道理當然胡歌都懂,胡歌比誰都懂,生命如果不是那麼脆弱,我們又何苦那麼驚慌焦慮?我記得胡歌說過,人的一生或長或短,都不必太計較,這一生來不及完成的事情,就寫進墓誌銘吧。而他唯一沒有放棄的是,既然活了下來,就把自己活成一個堅毅的、寬容的、赤誠的男人,給未來留下一點什麼,而且肩膀也不必太寬,擔得起人生的波瀾就足夠了。其實我何嘗不是那樣?特別抗拒把十年或廿年拉過來設定成一個年限來評估自己活出了一些什麼。在命運面前,歲月太單薄,十年廿年算得了啥,可能明天發生的一件事,就足以把經年累月累計下來的一切都崩解了,都改變了——「就好像一根羽毛,風吹過來,它就跟著飄走了」,而胡歌這感慨,不知咋的就和金宇澄說的給對上了,兩個不同時代的上海人,在上海飽滿的風月當中,不約而同地,一眼看穿每個繁華時代的背後,其實也陰晦,其實也貧乏。
也可能是因為那場車禍吧。胡歌臉上結結實實地縫了一百多針,整張臉差點毀了,胡歌醒來之後,為了不讓大家擔心,他渾身裹著紗布讓護士從手術室推出來,還故作輕鬆地沙啞著聲音說,「瞧,著是我最新的造型。」然後他看見經紀人神色凝重地背過臉去,這才把吃力舉起的包扎著石膏的手緩緩地放下來。之後醫生到病房替他上藥,拆掉了臉上的紗布,胡歌隱隱發現大家的眼神有異,開始覺得不是太對勁,於是央父親把鏡子遞過來,父親多番推搪,怎麼都不肯,後來胡歌藉故要進洗手間,在鏡子面前看見自己的臉腫得比原本的大上兩倍,顯然是大大的破了相,而且肌肉組織很多都移了位,傷得最重的是右眼,腫得根本張不開,幾乎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可他當時的第一個感覺竟然是如釋重負,回過頭來對父親說,「太好了,終於可以不用當偶像了,終於可以不用當演員了。」父親聽了,以為兒子受不了刺激,盡說些痴話,難過得不得了,眼眶紅紅的,但當時胡歌是真心的,當偶像壓力太大,大得讓他開始想逃想避,就算今天問起,胡歌還是會說,「如果可以把光環都褪掉,那我肯定會更舒服更自在一些」——於是我想,這和金城武是多麼的相似啊。明明兩個都是天生必須在強燈之下戲耍風流的男人,卻偏偏想方設法不把自己當一回事,而且所謂偶像,不外只是光環,不是志向,不是職業,至於帥哥——帥哥怎麼能算是一種藝術成就呢?
「既然活了下來,便不會白白地活著——」《琅琊榜》里的林殊逃過劫難重生,化身梅長蘇之後這麼說過,胡歌於是也一直把這句話懸掛在心口。尤其是,角色有主次,但人生沒有,每個人都只公平地分配到一個角色,每個人也都是自己人生唯一的主角,並且最終也都只能活上那麼一次。因此一旦決定了繼續留在演藝圈,胡歌第一件事就是必須丟掉古裝小生和螢屏偶像的包袱,於是他重回上海戲劇學院上課,於是他遠走紐約放空自己,於是他表達了想要上台演話劇的意願,於是他還不介意角色的主次,爭取參演賴聲川的《如夢之夢》———而賴聲川的話劇,主張的是一種依賴靈性激發的創意體系,所以常常在他的話劇裡頭,從舞台的氛圍和設計,故事的主幹和佈局,還有隱藏的枝椏和線索,都埋伏著人生的體悟,而往往演員在演完之後,在對生命的思考上,漸漸都有了深刻的改變,尤其是胡歌——在某種程度上,胡歌和《琅琊榜》裡的梅長蘇有點相似,都經歷過浩劫,都毀過容,都在涅槃之後重新再活上一次。最特別的是,賴聲川的《如夢之夢》,每一年年底都安排在北京上演,意即是今年這一天的晚上八點,胡歌在戲台上說出這一句台詞,明年這一天的晚上八點,胡歌也會回到北京的戲台上,說回同樣一句台詞,胡歌感慨地說,「這兩個點的距離,感覺就好像只隔了一天從同一張床上醒來,可實際上卻間隔的整整一年,一年裡頭的遭遇、經歷和生活,其實更像是一場長長的夢」——生命是循環,總有長短,也有圓缺,而在無常裡頭,我們都希望可以守住同樣的循環,守得緊緊的,守得牢牢的,所以我們才都愛說,「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其實我們忽略了,今夕是何年根本不重要,越是像夢一樣的,才越是真實的人生。
胡歌是個聰明的演員,他的演技,不狂妄不輕浮,總是收的時候比放的時候多,最好像人生的真相,真相是不見端底的,總是要到最後一刻才恍然大悟——啊竟然是這樣,啊居然是那樣。人如是。戲如是。所以胡歌用他自己的歷練,壓抑了梅長蘇的感情線,豐富了角色的孤獨感,有些人的人生,是必須經過不斷的否定自己,不斷的推翻自己,到最後才能慢慢地重新建立起自己。我喜歡胡歌,是喜歡他居然在這個粉絲可以兌換程貨幣的「新粉絲經濟時代」,一再千方百計地撲滅身上的明星光芒,把自己從明星退化成一個演員,然後再從一個偶像,「破帽遮顏過鬧市」,恢復一個演員最純粹的本質,這對胡歌來說,終究才是他最樂見其成的反其道而行的進化方式。胡歌說過,他是一個簡單的人,簡單是他的葉綠素,「有時候演了一場很牛的戲,我自己就會沾沾自喜,樂上好幾天,而這種樂,比起摘掉影帝或視帝什麼的,更加讓人開懷愜意。」無論演員還是明星,顯然都是趕熱鬧的行業,因此胡歌總是盡量在精神上讓自己傾向於「貧困」,而胡歌的貧困,是一層層的壓抑,是一步步的排斥,以及一些些人為的刻意的疏離——胡歌本身已經具有太強烈的存在感,他需要的反而是化繁為簡,是返璞歸真,是從喧囂的螢屏中退下來,扭轉頭,從表層鑽回內在,然後適當地給自己一種撕裂——胡歌老愛說,「我真正想要討好的,到頭來不外是在心裡頭經常給自己進行告解的另外一個胡歌而已。」
我隱約記得胡歌好幾年前已經開始在讀《繁花》,很有禮貌地稱金宇澄為 金老師,那時候他輕描淡寫,談起他讀的書,談起余秀華,談起村上春樹,也談起《蘇菲的世界》, 把《蘇菲的世界》當作哲學入門書,長期帶在身邊,邊走邊讀,然後說,「慚愧啊,到現在都還沒讀完呢。」也是在那時候吧,我開始覺得我應該喜歡他,喜歡他的不自戀;喜歡他對名利寵辱不驚;喜歡他帶點憂鬱和哀傷的自負;喜歡他明明是明星類型化最早的受益者,卻也是最快自覺性擺脫被明星類型化捆綁的明星;也喜歡他和金城武一樣,總是一逮到機會就轉過身把明星的光環都拆除都摘掉——
而胡歌在上海出生,說得一口正宗的上海話,聽上去特別的風流,一種隨時隨地和談話的人在調情的風流,我記得他說,他對1960到1990年的上海總有一絲念想,「當時上海的物質可能還挺匱乏,可精神世界卻很精彩很豐富,我特別嚮往能夠經歷那樣一個年代。」然後王家衛開拍《繁花》找上了他,說是因為他說得一口漂亮的上海話,但造型照一曝光,我心裡靈光一閃,胡歌出場時華麗而迷離的氛圍和造型上的耐人尋味,看上去竟和張國榮的阿飛有太多的似曾相識——都自戀,都憂鬱,都俊美得不容逼視;不同的只是,張國榮的阿飛難免太輕浮太跋扈太傾向自我毀滅,而胡歌的寶總,是大上海溫文爾雅但工於心計的商賈,可兩個人都同樣的對人對感情,對命運的起落和跌宕,有著太多的遲疑和不信任。
胡歌是個愛書人。 據說他刨書刨得近乎出神入化。常常劇本唸熟了,在劇組等其他對手進入情況的時候,他就順手把書給抽出來,能匆匆忙忙給瞄上幾段也是好的,他最開心的莫過於,能夠來來回回在一段給他衝擊最大的文字段落里徘徘徊徊,對他來說,也就是心滿意足的一件事了。我記得有一次他在內地得了個最有影響力的男演員什麽的,記者要他說出他心目中最能代表這個時代的人物,他特別配合地說了——我一聽,當場就呆呆地怔住了。因為我真的是天打雷劈都沒有想到他會說余秀華,並且還面不改色地說,「如果沒有這些詩,余秀華不過是一個身體有缺陷的普通農民,但讀過她的詩,就知道她的靈魂原來這麼自由,其實已經飛到很高的地方去了。」胡歌懂詩,佐以他的俊色,端到我們面前來,怎麼說都是一件性感的事。
更驚訝的是,胡歌說他這一生的第一根煙是為村上春樹抽的。那時他還在唸著高中吧,陰差陽錯地讀到了村上的《挪威的森林》,被男主角極度頹廢的氣質給吸引住了,於是讀著讀著就禁不住推開門走到街上買煙去了,而且他還很記得,那是十七塊錢一包的大衛杜夫,價錢還真不是普通的貴。所以我常常在想,不讀書胡歌照樣可以像其他明星一樣喝喝紅酒穿穿名牌日子過得挺好的,但或許是因為胡歌擔心一不讀書就會讓自己處於一種內心沒有著落的狀態,空空的,虛虛的,因此他需要書本來支撐他自己,讓自己看起來不像是個只識得在鏡頭面前背對白的行屍走肉,而且書本開啓的世界和提供的養分,從來沒有讓胡歌失望過,他笑著說,「書本擊退了我的焦慮,讓我不再搖擺不定。」而我想說的是,在劇組偷時間讀上兩頁好書,然後從書裡抬起頭來恍如隔世的胡歌笑起來真好看,讓我想起木心說的,「風啊,水啊,一頂橋。」胡歌是一頂溫柔的橋,情深款款,和河道依偎在一起,讓人禁不住想走到橋心去站一站——站一站就好,站一站其實已經很好。
落羽 松 耐陰 在 廖小花的隱性台灣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跟台灣朋友回家是一種什麼體驗?〉
#你來我家,我也要去你家!#
好朋友若莓是土生土長的宜蘭人。大二那年,我因病休學,她一個人背著行李飛到廣東,來我家中探望。她難得來一次,而我卻沒能帶她四處轉轉,還安慰我說:「沒事啊,我這次來廣東不是為玩,就是來陪你的啊。」
她只是耐心地待在我身邊,
為我拉開房間的窗簾,讓陽光透進來;
在我睡著的時候,陪我的家人談心,
給予他們鼓勵和信心。
若莓回台北的前一天晚上,
我們熄了燈躺在床上發呆,
我問:「你以後會不會帶我回你宜蘭的家?我也想認識你的家人,看看你長大的地方。」
若莓在黑暗中轉頭看向我,
言語堅定,「會啊。等你回台灣!」
一年後復學回台,
見到她的第一句就是:
「我回來啦!你啥時候帶我回宜蘭?」
和她成為室友後,更是每天都要問「那你啥時候帶我回宜蘭!」她都只說「表急表急,我自有安排。」
某天放學回家,若莓突然對我說,「誒,廖海珊,雙十連假你要不要跟我回宜蘭」時,我就像動畫片里的卡通人物,背後突然長出兩瓣小翅膀,扇啊扇地,心情也跟著飛到了天上!
#久未成行的背後
出發前一整個禮拜,我開心得表情都不受控,嘴角動不動就地往上揚。連假前的晚上,我們把機車停在板橋車站,若莓把取好的車票給我,當時的我完全沒有想到接下來的三天我會過得如此滋潤,吃飽穿暖,行程也被安排得滿滿當當的。
我也是後來才明白若莓為什麼拖了這麼久才帶我回宜蘭。因為若莓成年了,又是家中長姐,對現在的她來說,「帶朋友回家」便不再像我們小時候,放學了邀小朋友「走!去我家玩」那般隨意,尤其是對我這種遠道而來的朋友。
提前知會家人「我這禮拜帶朋友回家方便嗎?」與他們溝通並獲得同意,看似無所謂的「程序正義」,實則是對於「帶我回宜蘭」一事的重視。
若莓這麼做,除了讓我感覺到若莓作為台灣人的「待客之道」外,還讓我看到了若莓對於每一位家人的尊重和體貼。
#和叔叔阿姨的初次見面
回鄉的車上,若莓就跟我打好招呼,「你等一下可以誇我爸帥,他一定很開心!」我說好嘞,包在我身上!連假回鄉難免塞車,但叔叔依然提前到了車站。
馬路對面蹲著一輛小麵包車,我衝衝衝過去,一把拉開車門,昏黃的街燈加近視閃光的雙眼,我根本看不清叔叔的「尊容」,但沒關係,這不影響我發揮花式拍馬屁的功力,想罷便張口就來:
「叔叔你好!哇哦,你真的跟若莓講得一樣誒,N刀(英俊)瀟灑,真不愧是宜蘭金城武,就寺帥!」經我這麼一誇,叔叔忍不住照照後視鏡,而若莓在一旁笑到扶著門把手...
若莓家就在公路旁,但晚上一點兒也不吵,宜蘭的夜晚很安靜,公路四四方方的,車子轉上幾個九十度彎就到家了。
阿姨(若莓媽媽)在客廳等我們,廚房飄出香味,是熱乎乎的海帶米豆腐清鍋,是阿姨準備的,我把大大的碗裝得滿滿的,以表示對阿姨的感謝。叔叔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就著三大碗火鍋料,陪他嘮了會兒嗑,才上樓睡覺。
#溫馨的家庭日常
宜蘭是個神奇的地方,一到那兒,人整個懶了下來,最明顯的就是舌頭,連咬字都格外慵懶含糊--「宜蘭腔」又是台灣腔的一個特別分支,可遇不可求,模仿不來,但在宜蘭生活幾天,就能達到那個「連咬字都變得慵懶含糊」的自然狀態。
第二天一早,陽光把房間照亮,我揉著眼睛穿過客廳,站在大街前,來往的行人和車輛不多,一個紅燈的時間也只能攔住兩三行的車。
藍天一碧如洗,遠處是連綿的山,我喜歡宜蘭,因為在任何一個路口,放眼望去都能找到山,而與農田相間、反射著疏清天地與蒼翠群山的池塘,則是宜蘭視野開闊的秘密。
阿姨在廚房準備飯食,蝦仁玉米煎蛋和清炒高麗菜,高麗菜里添幾顆胡蘿蔔粒,色彩清新,像玉石里嵌紅瑪瑙。燃氣灶上是一鍋濃醇老火湯,揭開能看到香菇和陰冬瓜(台灣一種醃制冬瓜)在水汽上翻滾,鍋沿還飄著一層金色的油。
盥洗盆前,若莓拿起小刀準備削昨日於合歡山公路旁買的小農「蜜蘋果」。估計是怕她削去半個果子,阿姨瞅一眼,便把蘋果從若莓手中拿去,嫻熟地轉下一圈圈輕盈的果皮。
從冰箱的內容就能看出這個家的幸福指數,冰箱里花綠的瓶罐擺得滿滿當當,是煲湯的中藥材原料、幾盒生雞蛋、青梅罐頭、酸奶和需保鮮的蔬果...「這冰箱好有家的感覺哦!」若莓說,「每一個來我家的人都這麼說誒。」
廚房同樣充滿生活氣息,東西雖多,卻沒有一點灰塵和污膩,被阿姨保持得清爽乾淨,這點和我家很像,我媽媽也喜歡把家裡打掃乾淨整潔,若莓來我家的時候就說過,「你的媽媽很愛乾淨!」
阿姨摸了一下若莓洗好的碗,「吼怎麼那麼油」,說罷便撈起來重洗,哈,原來每對母女都是這樣的呀!我學著阿姨的話說「怎麼那麼油」,惹得若莓用手肘子把我頂開。
#時常牽掛的長女與長姐
吃飽飯,更睡了飽飽的午覺。而若莓和二弟、二弟的朋友三人,在計算機前忙碌了一下午,若莓在指導妹妹的申請書,幫她修改word文檔的格式和排版。
我時常想,懂得照顧人,或許跟若莓是長姐有關。同作為姐姐,我和若莓平時聊天也常聊到弟弟,她會跟我說自己不算一個特別好的姐姐,在成長過程中沒有給到弟弟足夠的關心和扶持,即使在我看來,她對待家人的方式就夠我學好久了。
我在宜蘭那幾天,我們去夜市、超市、週末集市,去任何一個地方,若莓都會幫家人買東西,她記得阿公愛吃哪一家蜜餞店的花生酥糖,記得弟弟喜歡吃宜蘭夜市裡哪一攤的章魚小丸子。
平時我們在台北,若莓會帶好吃的回宿舍給我吃,但她會跟我說好「這些是給你的,那些你不能吃哦!」因為是要帶回宜蘭的,要帶給阿公的。
#自帶結界的母女散步!
每天晚飯後,若莓都會跟媽媽一起出去散步,不走上個把小時都不願意回來。我實在好奇她們去哪裡,就非吵著要一起去。但若莓說「不過我可能沒時間理你哦」,若莓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回宜蘭,都跟媽媽有說不完的話。
夜晚的宜蘭沒有車水馬龍,只有田間呱呱的蛙和孜孜的蟬,熹微的路燈在池面粼粼漾出一道道淺白色的光影。我在路邊看了一會兒落羽松的功夫,就跟她們倆落下了半百米遠,不過呀,即使我跟上了也沒用,因為她們母女倆之間,有旁人無法進入的結界!
後來回到礁溪的阿公家,睡前聊天時,若莓告訴我,自己從前和媽媽的關係沒有這麼好,記得國小的時候,放學到家的若莓突然就哇地哭了出來,因為她發現自己想不起來媽媽的模樣,她已經一個月沒見到媽媽了。
起床上學時,媽媽已經出發去上班了,而等自己睡熟了,媽媽才下班回來。每次跟媽媽鬧彆扭,若莓就會跟我說這件事,說媽媽為了家庭起早貪黑地工作,一邊哭一邊後悔自己不該惹媽媽生氣,不該讓媽媽擔心。
她們散步時偏愛的路線是宜蘭科技大樓附近的公路,那裡寬闊寂靜,只有零星幾個牽著狗狗的行人和練習路邊停車的新手司機。
我只靜靜的跟在後面,跟著耳機里的純音樂緩緩地走。走著走著,阿姨突然回頭,遠遠地問:「廖小花!你會不會覺得很無聊?」
我喊著說不會啊,我只是有點羨慕。阿姨就說:「沒事啊,下次你帶你媽媽來宜蘭,我們講我們的,你們講你們的,你們還能說你們的廣東話!」
#離鄉打拼的孩子#
家是溫暖的。對於若莓來說,回宜蘭是一次身體和精神的充電,除了這次,以後我只要有時間,都會跟若莓回宜蘭過週末,浸泡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能給我以雲捲雲舒的治癒,孕育諸多生命的靈感和能量。
平時我們在台北,我常在阿姨撥視訊過來或叔叔跟若莓用line聊天時(哪怕我沒看到他們本人)隔著空氣插一句「哇!阿姨你氣色真好哦!哇叔叔你變宜蘭劉德華了哦!」來哄他們開心,而叔叔阿姨開心了,若莓也會開心。
此刻我在大陸,若莓在台灣,平時我們視頻,我都會把手機鏡頭對準我媽,若莓就會對著屏幕大喊:「阿姨我好想你和叔叔哦!阿姨你怎麼又年輕了!」
有一次若莓回到宜蘭,我們在視頻,忽然聽到一把溫柔的聲音,是若莓的媽媽!我大喊「阿姨!」站在房間門邊的阿姨出現在屏幕里,我毫不掩飾的大聲表達自己對宜蘭和她們的想念。
若莓從宜蘭到台北打工,很久都不能回家。在宜蘭那幾天,她早上八點左右就起床了(可比在台北的週末早多了),除了帶我出去玩,她抓緊一切時間與家人相處。工作上遇到困難,家中的一通電話便是最及時的春雨;
柔弱的心變得堅強,纖細的肩膀開始有責任與擔當,是因為無論走到哪裡,心中都裝著一個家。我想這也是台灣許多從南部北上,或從北部南下打拼的年輕人的想法吧。
#召喚#
我前陣子在聽江蕙的歌《家後》,若莓不厭其煩地教我歌里的台語發音,裡面有一句歌詞是這樣的,「阮的一生獻乎恁兜,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
若莓說自己也是過了很久才明白,「幸福是吵吵鬧鬧」的真義,家中總有大大小小的摩擦,但正是血濃於水的包容和理解,讓每個人成為彼此緊緊相依的親人。
我本不是一個家庭觀念很深的孩子,尤其是作為崇尚自由和個性的九零後,出生在獨生子女家庭,更是習慣以自我為中心,幼年進入重組家庭,變故引起我的自我封閉,對親情冷淡,對家人漠視,自詡孑然一身。
繼上次來廣東,若莓便一直悄悄地跟我的父母保持聯絡,在我回台灣後,亦不時替我向父母報平安。知道我在台灣有這個大姐姐照應,我的父母都很安心。
若莓接納無宿舍可住的我,同住一個屋檐下,若莓在生活中包容我,更以身作則地教導我,與若莓朝夕相處,再跟著她走進她的家庭,看著他們一家子幸福的模樣,召喚了我對親情的本能渴望。
若莓心系家人、不露痕跡地為家人著想,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提醒著我:我會為此感動,是因為我也有一顆炙熱的心。我不是一座孤島,我也是他人的「孫女」、「女兒」和「姐姐」。
回到廣東後,我仔細端詳每一位家人的臉,原來我也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幸福家庭,家人們各個也都是那麼可愛,幸福和溫暖就藏在「吵吵鬧鬧」後的和解裡頭。
這是一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文字,但親情總是滋長於這些白開水般平淡的柴米油鹽里;我所描述的一切與家人相關的不值一提的瑣碎日常,此刻,也正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發生著...
2020.07.09
落羽 松 耐陰 在 Qistin Wong TV Youtube 的最佳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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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樂媽從馬來西亞來到台灣念政大,畢業結婚一年後,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小芭樂,芭樂媽從全職鋼琴老師變成了全職的芭樂人妻~喜歡寫部落格,分享育兒好物、時尚穿搭、素食料理、育兒生活、教鋼琴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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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羽 松 耐陰 在 富興社區- 從瘋櫻花.落羽松.到黃花風鈴木的確都很漂亮..小編 ... 的推薦與評價
落羽松.到黃花風鈴木的確都很漂亮..小編過去在協助社區綠美化時也都種過. ... 台灣原生維管束植物4000多種,不乏樹形優美、耐陰、抗旱,適合陪伴在人類身邊的樹種;另 ...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