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兩三事(之一)
人說,醫院是人生百態、社會的縮影,那可是一點都不誇張。雖然看到的大部分都是令人難過的事,但仍有許多動容的故事。
故事(ㄧ)
三月膿胸的時候,隔著布簾,是一對六十出頭的夫妻。太太跟我一樣,因為之前的癌症復發,轉移引發肋膜積水,才開完刀回家一個月,又因為呼吸不順暢,住院檢查。一開始,我們並沒有交集。我那時體弱的多在睡眠狀態,但聽著他們兩個之間的對話與互動,很明顯的知道他們是一對恩愛的夫妻。先生二十四小時陪伴在身邊:為太太打氣、說笑話苦中作樂,餐餐幫太太計畫要吃什麼。太太因打化療不時會吐,先生拍著她的背,呢喃著:唉~辛苦了,阿娜答。太太進廁所,每隔五分鐘,先生就會喊著她的名字,問是否還好。
某天先生去買便當的時候,護理師問太太:阿姨,妳哪裡最不舒服?太太說:心理。她說她牽累先生,讓他為她這麼辛苦。在先生面前也不好說什麼,因為先生會比她更難過。太太聲音哽咽了,擤著鼻涕。
布簾這邊的我眼眶也濕了,再也沒有人比我更懂得太太的感受了。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到太太掉眼淚。她身體再怎麼不舒服,在先生面前仍然表現得堅強。
不知道這短暫的緣份是怎麼開啟的,兩個吸著氧氣的我們聊了起來,互相訴說我們所經歷的身體狀況。那時聲音虛弱的我,有時呼喊看護,看護都聽不到(因為她都站門口,我又住在靠裡面的床位)太太還能中氣十足的幫我叫回看護。我們兩個,一個咳痰咳翻天,一個咳到吐。先生說我們是交響樂,一個輕柔攏長,(我沒力咳,得咳半天,痰才願意出來)一個高亢激昂。
不久,醫生說太太沒事了,可以回家了。他們開心的離開了,並一再的囑咐我要多吃,膿胸體力很難復原。
過了三天,我訊息問太太身體是否有好些?她回我:我在急診室。
隔天,我醒來,聽到布簾另一邊熟悉的聲音。太太又被安排住院了,這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緣份,我隔壁床才離開,安排入住的居然又是太太。他們說昨晚入住的時候有叫我,但是我完全沒聽到。
這次我們感覺像是朋友又相聚了;只是這次太太的狀況更嚴重了。我們又相處了一個禮拜;每天先生買飯給太太,順便夾一個小便當給我。三餐都幫我準備好了。
太太敘述:先生太太是國中同學;太太是愛念書、家世不錯的外省人;先生是每天翹課的本省人,放學後,總愛爬上樹,報紙剪兩個洞偷看太太。
當時兩人的背景當然是經過一番革命才能在一起。終於孩子們長大了,太太卻病了,但兩夫妻買了一台車,後面改裝成床,開著車,到處旅行露營,甚至就在台東住了一年。
我氧氣越開越低;太太卻只要一個不對勁就大聲呼喚:救命啊!我呼吸不了了!護理人員馬上跑來要她先冷靜,再幫她做一些調整。先生每每安慰太太:妳一定沒事的!妳這次一定要檢查好再出院,我再開車帶妳出去走走。
太太:我不要戴著氧氣瓶出門,這日子怎麼過?
先生:相信我,不會的!妳一定可以過這關的。找出問題,解決它!沒事的!
住了二十六天的我,終於要出院了。我們互相鼓勵加油。太太也知道我還有一關要過,很替我擔心。
回到家幾天,又訊息給太太問她好嗎?她回:還好,那妳呢?
我仍躺在床上吸著氧氣,喘噓噓,咳不停。
至此之後再也無消無息。
又過了幾天,山姆打給先生看看太太究竟好嗎?電話通了,在聽到先生回應之前,背景傳來誦經的聲音。
太太在當天下午離世。
生活總是繞著太太轉的先生;說話總是積極又宏亮的先生,失了魂般低沉的敘述太太已經離開。
太太的離去,讓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山姆說他無法想像失去我,我總認為我是個累贅,沒有我,他的人生負擔會少很多。
人生沒個準。
總是在生活最順遂的時候,讓你高高摔下。
沒有為什麼。沒有為什麼是你。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我從二十幾歲就開始回不了頭的生活。一轉眼,輪椅也已經伴我五年之久。二十場戰役,二十個年頭,我從不往回想,更不敢往後想,活在當下已經夠我折騰。
我不是個及格的太太,也做不了我想當的媽媽。
但有個總是拉著我,不放棄,往前邁進的先生。
當初牽起我的手,問我:這樣會不會很奇怪?的年輕男孩。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