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關於棄貓和父親的書寫
剛過去的農曆年,是親人團聚的日子。據說一個人年紀越大,越珍惜親情,更關心自己年邁的父母,更想多與他們相聚。對已逝的父母,也更有懷想之情。作家的散文作品,特別多的是懷念父親之作。因為父親通常忙於工作,與孩子相處時間較少,對父親的印象較母親模糊,父愛也不像母愛那麼明顯。到年紀大了,回想過去父親的一點一滴,父親的形象反更清晰,和引起更多念想。
讀者遍全球的日本暢銷作家村上春樹,今年已經72歲了。他的最新作品是關於父親的懷想錄,書名叫《棄貓:關於父親我想說的事》。
據書中所紀,他與父親曾經因一件小事發生齟齬。那時村上已經成名,父親接受一家雜誌專訪,未徵求兒子同意,擅自提供他的少年舊照,村上一怒之下斷絕親子關係,長達20年避不見面,也不開口說話。直至90歲的父親糖尿病併發癌末臨終前夕,才面對面和解。這也造成村上的悔恨與遺憾。寫這本書可能是帶一點贖罪感吧。
村上春樹向來反戰,也反對日本當年發動的侵華戰爭,但他父親,卻在20歲時被徵入伍,前往中國作戰,相傳是攻陷南京的血腥部隊。父親至死都沒有向村上春樹交代細節,也因此增加了村上春樹跟父親的疏離。兩代人對戰爭的體驗和認知,使村上對戰爭的歷史感變得立體了。
村上春樹與貓
在《棄貓》一書中,村上春樹回憶在昭和三○年代(即1955-1964)初期,住家鄰近,仍殘留二戰被美軍轟炸成廢墟的銀行建築。
某夏日午後,父親踩著單車,載小學低年級的村上春樹,前往2公里外的海濱,把一隻老貓遺棄在防風林。
道了再見,父子原路折返家門。拉開玄關門,赫然發現剛才拋棄的老貓,正喵喵撒著嬌,不計前嫌迎來。傷腦筋。只好飼養下去了。
貓是村上春樹的好伙伴。他經常在日式簷廊下陪貓一起曬太陽。他的文學書寫也常見貓的踪影。《發條鳥年代記》的開端便起源於尋貓。《海邊的卡夫卡》裡也有通曉貓語的男子。《聽風的歌》裡,讀生物系的主人翁為了做實驗,殺死三十六隻貓。在《海邊的卡夫卡》,貓殺手「JOHNNIE WALKER」虐殺二十三隻貓,手段變態殘忍。這是村上的黑暗之心的顯現。
村上春樹曾說自己是悲觀的人,常被黑暗之心所誘惑,同時也很樂觀、重道德,在心中兼容著相反的要素──生與死,善與惡,虛與實,地上和地下,光明和黑暗。
父親童年被雙親棄養,送去奈良某寺院當小和尚。跟「棄貓」似的,父親事後返回原生家庭,卻在心底留下疤痕。
村上小時候,父親常帶他去看電影,看棒球賽。年歲漸增,二人個性太好強,不輕易退讓,也不敞開心胸溝通。
到村上30歲以小說家出道時,父親似乎為他高興,但二人的親子關係已經相當冷淡了。更因父親向雜誌提供他的舊照而生嫌隙,兩父子20年不見面,直至父親臨終才和解。就像棄貓又走回家和他們在一起。從這時開始,村上追尋著父親的往事。
「棄貓」,跟對父親的懷想有關係嗎?村上春樹以他小時候跟著父親要去拋棄一隻貓,結果貓又自己跑回家的故事,展開他對於父親的多重聯想,有關敘事也被賦予多層次意義。
事情因時間而被喚起
村上春樹的祖父是京都安養寺的住持,父親童年被雙親送到寺院禪修成僧侶。二十歲時,爆發戰爭,被徵召送往中國戰線。村上春樹幾經調查,慶幸父親未參與血洗南京的戰事。而當年與父親同在一個師團的同袍幾乎全都戰死。
父親逃過戰爭的劫難,戰後考上京都帝國大學,結了婚,生下村上春樹這個獨子。
某回,父親黯然吐露,戰場上一個被俘虜的中國士兵,明知快被殺死了,竟不掙扎也不害怕,只靜靜閉上眼睛,等待被砍下頭顱。是兵亦是僧的父親,目睹人類巨大殘酷的殺戮,無語問蒼天,留下無解的心理創傷。而創傷又在某程度上傳遞給聆聽此事的兒子。
經歷過二戰的父親,每日早起,面對小玻璃罩裡的觀世音菩薩唸經,超度戰場上陣亡的同袍和敵軍。父親平日幽默,熱愛俳句——一種日文短詩,但喝了酒會鬱悶,「本質上很認真,也算是責任感很強的人」,對兒子既不喜歡也不討厭,昭和時期的日本大男人就是這樣。
村上真正理解父親的歷史,是從父逝之後才串連起來的,由此而勾勒起父親的故事。當他試圖關注父親的由來與經歷,才明白一個人是如此地複雜且多面向。出生於1949年二戰後,村上春樹一直堅持反戰和承認日本的戰爭罪行,但直到他60歲同父親和解後,去了解去想像參戰時的父親,思考父親在殘酷殺戮的戰場上看見了什麼, 體驗了什麼,又如何改變了父親的後半生,他對二戰的想像變得更為立體。他說: 有些事情會隨著時間淡忘,有些事情會因為時間喚起。戰爭,就是會淡忘又會被喚起的事情。
寫棄貓,也寫人的流離
村上寫棄貓,也寫人的流離。他父親村上千秋從小被迫成為養子,年輕時又因二戰,從僧侶被迫成了軍人,完全不由自主。日本當時處於集體無意識的軍國狂熱狀態,他感受到父親如「異鄉人」一般地反省著殺人行為。父親的身影在村上筆下益發濃烈。人生有著無盡的荒謬,但也有超越悲喜的一瞬。
《棄貓》始於傷逝,終於羞於啟齒的懺悔之情。日常隨處可見的光景,是村上腦中浮現的對父親最鮮明的記憶。歷史並未過去。思索了很長時間後,村上決定寫他的父親,和二人的關係。
從棄貓切入,村上寫下了父親的點點滴滴。從父子關係,亦牽涉村上到文學根源。他說:「歷史並不是過去的事情。那會在意識的內側,或無意識的內側,化為有溫度有生命的血液,不容分說地流向下一個世代。」
個人與體制,戰爭與和平,父與子,罪與罰,是村上春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難題,也是他作品中「卡夫卡式」或「杜斯妥也夫斯基式」的無窮迴旋。
「棄貓」原刊載於《文藝春秋》月刊2019年6月號。19年底準備出版單行本的時候,村上春樹特別指名委託台灣插畫家高妍為全書繪製插畫。高妍,1996年出生,是年輕一代的插畫家。畢業於台灣藝術大學,曾在沖繩習油畫。目前主要在台灣和日本從事插畫和漫畫創作。村上表示:「插畫家高妍的畫風令我感動,於是決定全部交給她處理。她的畫作有一種令我懷念的不可思議的感覺。」
24歲、深受村上影響的高妍,說接到這個工作訊息與其說興奮,不如說是驚嚇,這是她做夢也沒想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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