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香琴逝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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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李香琴逝世的消息後,我走到睡房的書架上,找回放在資料夾內的一篇30年前出版、刊於《壹週刊》的琴姐訪問影印本,我知道,我有很多事情想寫下來。
第一個原因,是琴姐跟已故的譚炳文一樣,她於香港電視業的地位舉足輕重,令人難忘的演出多不勝數;其次,一直覺得,琴姐的外型、打扮,甚至聲綫,與已於多年前離世的嫲嫲有點相似,這是小時候在嫲嫲家看電視時見到李香琴之後的既定印象,興許她倆經歷相似,都是30年代出世的女性,再由中國大陸遷居來到香港,所以或多或少都散發同類氣息,也可能,是我一直都很掛念自己的嫲嫲,所以望見琴姐,都會有點親切感,所以想以文字向琴姐致敬。
我由傍晚六時許開始動筆,寫了數小時才完成,因為琴姐瓣數多,而且記憶總是不可靠,她當打之時,都已經距離今天很遠了,得一邊寫,一邊花時間考證,收筆一刻,很疲累,但這些零碎的資料,都值得紀錄下來,讓後人參閱。
感謝琴姐生前為電視迷帶來那麼多美好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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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唔好怪我第一句就同你講再見,因為我真係專程嚟同你道別㗎!」
從影多年的資深藝人李香琴,周一(4/1)中午不幸於伊利沙伯醫院離世,終年88歲,縱橫演藝圈60多年的繽紛人生,正式劃上句號,收到新聞短訊之後,立即在串流音樂平台重溫陳輝陽經典作《三千年前》(2007),「琴姐」聲演陳慧創作的對白,情感豐沛,聲線淒酸,一句「我失去嘅嘢實在太多啦!」,一句「你一定會好唔捨得我!」,配合關淑怡演唱的「趁熄滅前,還可一見」,對照這則消息,倍覺傷感。
「我記得,你同我去過嘅每一個地方,嗰啲地方,統統留喺我心裏面。」
其中一個地方是澳門的平安大戲院,那裏是她開展演藝事業的起點。
李香琴原名李瑞琴,祖父李亞敬舊時於廣東和澳門一帶經商,經營海產和賣米生意,家境富裕。琴姐於順德出世滿月後,父親李炳光舉家遷往澳門定居,據知李父經營錢莊及紙料生意,共有5位太太,而琴姐是家中長女,被視為掌上明珠。
原建於澳門亞美打利庇盧大馬路的平安大戲院,是李香琴演藝事業的起點。
30年前,因為拍攝亞視節目《向每顆星致敬》 (https://bit.ly/2JLjt8y) ,琴姐坐船過大海重回成長地,憶起往事。「就係呢間戲院,改變我一生嘅命運,以前任劍輝、白雪仙經常都喺度演粵劇嘅,咁阿嫲帶我嚟睇戲啦,睇睇下,我自己愛上咗粵劇,就算阿嫲唔帶我嚟,我自己都靜靜嚟呀,有功課都唔做,掛住嚟睇大戲,鍾意學戲,經過好多轉折,就搵到個師傅(小鶯鶯)學戲,學咗半年左右喇,師傅介紹我踏台板。真係橋喎,我第一次踏台板亦都係喺呢間平安大戲院。」時為一九四六年,當時琴姐才14歲,但大概由那時開始,便沒有想過要做「正印花旦」。「我認為做『正印花旦』壓力好大,點解呢?因為啲人會睇你做得好唔好,冚唪唥(焦點)都喺自己身上,如果做『第二花旦』就唔係咁喇,(如果)你個『正印花旦』演得跩啲,我做得好啲,就可以蓋過你,我幾有滿足感!」
何以演大戲會漸漸走進大銀幕?就在「糴梅香」(初踏台板之意)之後一年,即一九四七年,琴姐跟着盧冠廷父母(盧海天與養母譚秀珍)所屬的戲班「日月星劇團」到越南和新加坡做大戲,同行的還有「關師傅」關德興,後來關德興先返港拍戲,之後給琴姐寄信,指可以介紹她拍戲,琴姐開心到彈起,因為她會幻想自己有機會跟偶像張瑛、白燕和梅綺合作,豈料一入片場演出的銀幕處女作是《黃飛鴻大鬧花燈》(1956)(https://bit.ly/2MCw1Aj) ,飾演侍婢菊香,片酬三百,之後又經羅劍郎引薦,於電影中扮演奸角,憑《鴛鴦江遺恨》(1960)一「奸」成名,直至遇上「西宮」角色,大戰「東宮」余麗珍,獲得「一代奸妃」和「西宮琴」的稱號,迎來第一個事業高峰。琴姐曾在電視節目《正識第一》(2011)透露,為了演好奸角,要望鏡苦練:「走去睇住塊鏡講對白,修嘴型,修眼神,咁樣慢慢練番嚟!(如果演)陰毒,額頭要收細,連講說話(語氣)都唔同!」
此後,因為粵語片市場興旺,琴姐相當搶手,非常多產,更試過一年最多拍過50齣戲,但她坦言初出道的時候確實有捱過苦,因為她屬於獨立演員,沒有後台撐住。「關師傅唔可以部部帶挈我,我又唔打得,打戲都係搵任劍輝、于素秋,我又冇大老倌帶住,任冰兒都有任劍輝,譚倩紅都有方艷芬。試過有一次,我連接兩部戲,後來通告改咗,入到片場先知兩個(角色)都換咗人,我問導演點解要換人,佢反問我:你有冇大老倌帶住?我咩都講唔出。」
後來,父親李炳光因生意失敗,家道中落,琴姐要負起養家責任,為了令父母弟妹有更舒適的生活,於是只好甚麼片約都接受,那怕是別人不願意飾演的奸角,一樣去馬,甚至知道別人拖欠她片酬,她依然不敢投訴,生怕將來再沒有機會演出。可是,無限忍耐沒有讓琴姐好過,當她的戲愈演愈多,片酬由最初三百元升至二千五百元時,電影公司卻嫌她騷錢貴,找了另一位演員頂替,當年專訪裏公開名字,那人是羅蘭。演藝圈從來現實,三分努力七分運氣,當她在電影圈前景暗淡時,其實粵語片亦逐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電視製作,無綫電視啟播後兩年,當時36歲的琴姐順理成章往九龍塘廣播道尋找機會,先加入無綫,拍過劇集《錄音機情殺案》後,一九七○年轉投麗的映聲,拍攝《家春秋》,數年後又回歸大台,由一九七二年開始成為《歡樂今宵》的台柱之一,另外亦不斷拍劇:《狂潮》(1976)、《家變》(1977)、《網中人》(1979)、《親情》、《輪流傳》(1980),數之不盡,套套經典。
琴姐憑眼神、面容和聲線,能夠將陰險、淒涼、霸氣、嬌嗲、滑稽、慈祥的角色演得入木三分,角色是她,她就是角色,在鏡頭前那種揮灑自如,你未必記得劇名戲名,但一講起,畫面就會浮現。如《無頭東宮教子鬧金鑾》(1961)扮演西宮,大戰「東宮」余麗珍,或者《還看今朝》(1990)的姚文珠,令人狠得咬牙切齒,欲當街指罵;又如《輪流傳》(1980)和《流氓大亨》(1986)扮演慈母,面對命途多舛的人生,有苦自己知,總是含住泡眼淚,淒涼得教人鼻酸;當然還有在《他來自江湖》(1989)的「靚姑」,有一幕她與何鑫淼(周星馳飾)在何英彪(吳孟達飾)面前唱雙簧 (https://bit.ly/2Lq5xkF) ,或者於《家有囍事》(1992)裏扮演奶奶大叫「世界末日啦!」,總是睇一次笑一次,多年不變。
說霸氣,又怎能不提《倚天屠龍記》(1986)的滅絕師太,以及《碧血青天楊家將》(1994)的佘太君?還有晚期她在《溏心風暴之家好月圓》(2008)飾演的甘佘君麗,一句「唔使驚,嫲嫲喺大廳」絕對見字如見聲吧。這邊演活傳統價值觀下的中國女性,其實曾幾何時,她亦試過跟歐美時尚接軌,譬如《彩色人生》(1979)扮演模特兒公司老闆娘的Mary,每一集都更換造型,媲美繆騫人的《甜姐兒》,應該沒有很多人看過;某年在亞視台慶夜穿金色吊帶舞衣「惡搞」麥當娜(Madonna)跳唱《Vogue》,盡顯其時尚大膽一面,原來是很多人的Best Kept Secret。多才多藝就是如此,因為琴姐很年輕的時候已明白,要在戲行生存,除了專業,還是專業。
在興盛時代的無綫打滾十多年後,琴姐已非常有名,但為了還人情債給周梁淑怡(時任亞視行政總裁),1990年決定過檔,那時她在大台的最後一套劇集,正是《他來自江湖》,她記得拍到最後一集的時候,時任無綫高層李沛權搭着她的膊頭,就要為她開「期票」:「琴姐,兩年後就要返嚟喇,使唔使簽定合約?點知我過咗亞視,李沛權都跟埋過嚟,到我再續約(亞視),佢又走喇,所以做人真係唔使咁認真!」就是這一句話,反映出琴姐當年受訪時的心境:名氣、錢財如浮雲,放過自己一馬,別太着緊,因為在這一行打滾了數十年,有甚麼事情沒見過呢,執念只會令自己活得不開心。
她享受演出,但心頭不高,沒想過要做女主角。「我入戲行,阿爸同我講,結婚,未必嫁得好,你鍾意做戲就做戲,話總之搵到食就算。我從來冇諗過做正印,做二、三幫已經心滿意足喇!」這段說話,摘自1992年10月16日出版的《壹週刊》「金峯集」專欄,當時負責採訪的是李志豪,2016年他離開壹傳媒的時候,職位是《壹週刊》社長。重讀這篇30年前的人物專訪,會看到琴姐的人生觀:人生不過是一場夢,不用太認真,更不可有風駛盡𢃇。
「我哋呢行真係偏門嚟㗎,你唔知幾時會唔紅,亦唔知幾時會紅,諗都諗唔到。所以我覺得紅嘅時候唔好太得意,唔好(畀)勝利沖昏頭腦,唔係咁樣,一跌咪好辛苦囉!」賺到錢,生活過得去便可以了,琴姐當時認為自己條命已如打牌打到北圈,剩下的,都是Bonus,沒有很多事情可以傷害她,就算以往吃過的苦頭,變成回憶後亦只剩下快樂的片段。「我好樂觀,從來冇恨自己可以有家財億萬,我經常覺得,唔好成日諗住人哋坐Benz(平治)230,我就要坐450,咁樣成日都唔會開心。」
惟獨有一件事,任時日過了多久,她仍然放不下,那是母親突然去世。一九六五年某夜,琴姐在戲院看戲,突然銀幕上出現了一句字幕,大意是:「李香琴,即出門口,有人找你!」
此話一出,現場霎時間亂作一團,琴姐以為是否有人整蠱自己,當她走出戲院門外,赫然見到妹妹正在等她,原來是她的媽媽因為心臟病發過世。「佢個心唔舒服,醫生以為係胃病,打完針之後半個鐘就死咗。」這件事對琴姐打擊很大,因為她還以為自己終於可以讓母親過得好一點,但計劃從來趕不上變化。「我啱啱儲夠錢喺太子道買咗層樓,屋契寫咗佢個名。」自己無法見到母親最後一面,成為一生最痛,但也知道那是每個人的必經階段,所以很早已吩咐女兒,如果有一天自己口齒不清,或再不能照顧自己時,便送去老人院,不要為家人添麻煩。今天看新聞,知道琴姐在女兒陪伴下撒手塵寰,生離死別當然教人傷心,但她的精彩一生,將會永遠刻在大家的心底裏,永誌不忘。
原文刊於《香港01》:http://bit.ly/3orZB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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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炳文逝世:http://bit.ly/2XbtH5p
(0501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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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代 網中人 在 游大東【鴻鵠志-影視筆記】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二月廿九》第三集對白竟然有「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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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佐敦上車,乘巴士回家,車程一小時,剛好足夠讓我看完一集《二月廿九》。搖搖晃晃間,我拿着手機一直看一直看 ── 《全民造星II》參賽者陳勇龍送給我的韓國手信 ── 黑色KF94口罩掩蓋的,是不時露出微笑的面相,因為看《二月廿九》就如看《教束》那樣,無論畫面上,或者對白之中,都會找到一些令人「噗」一聲笑出來的微小處理,簡單而言,懂的人,自然會懂,不懂的人,或者是看得太多無綫連續劇那種畫公仔畫出腸而完全放棄獨立思考的觀眾,當然是不會懂那種有趣的地方,他們很多是一邊行一邊吟吟沉沉的說:睇唔明呀,好亂呀個故事,個主綫好唔清晰呀,下刪三萬字。
又或者有些人索性說:唓,擺明就抄《想見你》啦,他們大概不知道,早於2017年導演羅嘉駿已構思這個劇本,剛好跟《想見你》是差不多時間,只是《想》劇較早落實開拍,只能說:如有雷同,實屬穿越,有得抄,竟然可以拍完緊貼《想》劇大結局兩個星期之後在香港播出,那怕是中國大陸要抄,也無法在這種速度下完成,何況是香港?所以說這番話的,名副其實放棄使用自己的腦袋,或者是腦袋沒有紋,講真,穿越劇,中日韓台泰美處處皆見,haters gonna hate,如果有人說《二月廿九》照抄《慶餘年》,我會反而視之為「推廣策略」神來之筆而給半秒掌聲。
推介《二月廿九》,不單純是因為它是香港廿年來難得一見的青春愛情穿越劇,更重要一點,是這套劇實踐電視劇一個非常重要,卻又甚少人提及的社會功能 ── 記錄時代、呼應社會。《二月廿九》的編審是黃智揚(Yellow),亦即「2019年港劇之王」《教束》的導演和編劇,有看過《教束》的人,自然領教過劇本對白裏不斷回應社會實況有多一針見血,當大家以為《二月廿九》極可能只是一套「青春版」的《天幕下的戀人》(2006,當年鄭嘉穎都35歲了,比今天的劉俊謙還要大4歲)再「偽裝」有《想見你》的情懷時,黃智揚、石俊傑、蘇莎朗三位編劇,再一次透過對白,向香港觀眾呈現,何謂真正屬於香港觀眾的時裝連續劇。
第三集,故事講述經已成功穿越到2020年北海道的Yeesa(吳海昕飾),回到2017年後,因為擔心自己會突然在下一秒穿越到未來,夏日炎炎繼續厚衣披身,無論父親辰叔(張松枝飾),老友Fiona(李敏飾)和嘉嘉(張凱娸飾)都覺得Yeesa腦袋有事,另一方面,他在超市「重遇」壽司包裝員Ryan(徐天佑飾),一個在2020年拯救過自己,又說認識自己的男生,但在2017年,Ryan對Yeesa全無印象。才25歲的Yeesa不過是一位入世未深的少女,對於這種生命中突如其來的變化,她覺得困惑,她很想找人幫手,知道為何會能夠穿越,於是乎就去了「神聖幾何學會」找「巴西龜」(岑珈其飾)幫手,從而為余家聰(劉俊謙飾)的出現舖路。
有趣的是,這一集竟然多次出現跟2019年「反修例運動」相關的抗爭金句。第一幕出現,是Yeesa跟Fiona和嘉嘉吃飯,席間她們談到Ryan,Yeesa堅信余家聰(第一集已說了)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所以兩位閨密說自己對Ryan有意思不以為然,「總之我同嗰個Ryan係冇可能㗎!」,嘉嘉因此擔心的說:「你因住呢:『蘇州過河冇艇搭』!」Yeesa立即還擊:「係『過後』呀,我都叫咗你讀多啲書㗎啦!」Fiona補上一刀:「又唔做嘢!」我當堂笑了出來。
第二幕,Yeesa突然現身「神聖幾何學會」的網上直播,講述自己的穿越經歷,期間畫面上出現大陸視頻網站經常出現的「走字留言」,由於Yeesa所講的內容令人難以相信,所以網民留言鬧爆,其中一句留言竟然是「解散學會,刻不容緩!」我又笑了。最後一幕,講述因為Yeesa「神預言」神隆與結衣結婚,令到上一次「悶爆直播」點擊率爆燈,原本離開學會的耶穌(梁天尺飾)和Alien(鄭文熙飾)給會長訓斥一輪之後,終於回歸,在直播前,他們伸出手臂,展示會章,並高叫口號:「神聖幾何,缺一不可。」這一句,大家都懂了吧,試問將軍澳大台的編劇,夠不夠膽將上述元素,融入劇中?以往無綫的經典劇《家變》(1977)、《網中人》(1980)和《新紮師兄》(1984),都是直接呼應社會改變,2020年的大台編劇,還能不能,敢不敢?答案呼之欲出。我跟導演羅嘉駿說,「第三集,十分滿分,我畀9.5分!」
《二月廿九》第三集重溫:http://bit.ly/2uV7OfW
《二月廿九》神聖幾個學會成員簡介:http://bit.ly/2wnGuHM
《二月廿九》兩分鐘導演版預告:http://bit.ly/3bT2aM3
(0603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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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代 網中人 在 柳俊江 Lauyeah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好文,長文,建議大家花時間去讀讀。
面書今早提醒我:「用戶很久沒有看到你的更新消息了!」
在極端膚淺,非黑即白,而且被少數「積極發言者」佔據社交網絡的時代,厭倦為掌聲抽水,更厭倦被人曲解扣帽。說是精英心態也好,中產包袱也好,面書的確離我越來越遠。這篇文章解構了當中不少的結,值得大家細心去解讀。
[#沈旭暉隨緣家書📖] 很久沒有在媒體寫5000字的文章,近年和不少朋友都在思考平行時空之間的「空際關係」理論,感謝《信報》讓我全文分享。
你的受眾是誰人? ──互聯網3.0如何顛覆「共識民主」,又如何重生
日前和研究網絡民族主義的荷蘭同行聚舊,我們一直觀察每人都是自媒體、人工智能已介入的互聯網3.0,對民主理論不少假設被網絡顛覆的終局,深以為憂,但也依稀看見改變的契機。無論是個人也好、報紙也好,總要思考自身的目標受眾和定位,而要前瞻未來秩序,還得從民主政治的精英共識被瓦解談起。
一去不返的超穩定結構:民主制度的精英理論
民主除了少數服從多數、多數尊重少數等原則,經典理論還強調參與者應是理性、主動的公民,他們會充份了解不同資訊,經反覆討論,才按民主程序參與、投票。然而隨著民主化陸續普及,以上假設明顯顯得「離地」,因為一般人平日都是討厭政治、非理性、被動的,只有自身利益被挑起/曲解時(例如英國脫歐),才會產生強烈的參與慾望。
既然選民平日不關心政治,不少學者主張民主制度是否有效,並非取決於大眾,而是全賴制度中的精英,這就是「民主制度的精英理論」:這些「政治企業家」通過和平、有限度的競爭,維護民主制度的運作,同時排拒了種種極端選擇,即使有不同意見,也只是「搞莊式」競爭,競爭過後,精英還是各司其職,不論在朝在野,依然通過同一制度獲利。權力名義上歸於人民,但這是鳥籠式民主,目的只是增加政治家對大眾的責任感和認受性;制度的「開放幻覺」,就是為了維持精英的「道德戒命」。所以二戰後,各國制度都設了安全閥,例如在歐洲和日本,極右思想成為非法,美式馬拉松民主則強調競選經費大比併,一般人總覺得「選來選去都是同一群人」,這就是麥高風傳來傳去、但權力永遠在小圈子流傳的「卡拉ok政治」。
即使是威權政府,也是背景相近的精英控制,於是民主、威權國家之間,也容易達成妥協,違背理性的舉措,始終不常出現。香港的「一國兩制」,就是典型的精英產品,來自制度截然不同的中英兩國精英共識,也為香港中產接受。但假如當年就有網絡3.0,內地網民、英國網民、香港網民如何反應,則是另一回事。
互聯網3.0,瓦解精英共識的十個關鍵
精英共識的好處,是令社會穩定操作,建構規範,讓鐘擺到極端前遇上防火牆,但弊端自然是僵化,成為既得利益者操控的超穩定結構,令社會停滯不前。互聯網3.0本來是很好的工具改變弊端,問題是同時也破壞了安全閥,破而不能立。整個共識政治的瓦解,可以歸納為下列十點,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自覺的參與其中:
1. 話語權的顛覆:資訊來源無窮盡之後
精英從前通過影響主流媒體,定義何謂難登大雅之堂的雜音,令社會共識比較單一。但在互聯網3.0,所有人都可以輕易入場,對任何議題發表意見、不受審查,而且反過來「佔領」主流傳媒,因為互聯網的實時性質,讓話語權掌握在無時無刻都在屏幕旁邊的網民之手。他們沒有精英的枷鎖,自居非既得利益者,沒有責任管治,發表意見的目標不是為了共識、也不是為了提出可行方案,反而樂見爭議沒有Endgame。此所以反對派群組的內部獵巫,從來都比攻擊對手更熾熱。
2. 迷因時代:Too Long Didn’t Read
人類有文明以來,資訊傳播的形式,一直影響思維方式,正如數學算式與圖表較文字容易表達抽象思維,英文則比中文適合邏輯。網絡世界由於資訊極度氾濫,一篇一萬字長文和一幅「抽水圖」能吸引的眼球,一律是1/10秒,而且後者必然更受青睞。當怎樣上載角度、濾鏡合適「呃like」的照片或影音,已成為取代文字的「語言」,慣於視角衝擊,就再難接受複雜的論說。傳統教育要學生博覽群書,得出自身結論,但網絡圖片完全反其道而行,每每是「小編」把一萬字化成「一句到尾圖」。這不只是賦予資訊第二生命,還是將之變成「迷因」(meme),再認真討論,「就輸了」。
3. 釋放犬儒:陰謀論主流化
在現實生活,我們都受制於各種制度,而凡是制度,自然都有官僚、不合理之處,才能同時擁有穩定社會的功能。問題是制度的正面功能,不會被網絡討論,因為那是無形的;制度的負面問題,通常是有型的,輕易成為討論焦點,產生龐大的失信效果,成為陰謀論的泉源。美國策略師Roger Stone是最懂得普及這潛能的高人:他是特朗普昔日的顧問,以旁門左道成名,統戰陰謀論網站Infowars為特朗普競選的奇兵,是平生得意之作。Infowars散播的都是「美國利益集團策劃9/11」一類「驚天大陰謀」,天天製造fake news、毫無公信力,只以宣揚精英不可信為己任。但Roger Stone說得對:別管那些,這網站每月有超過一千萬點擊率,比《經濟學人》、《新聞週刊》傳播得更廣,於是創辦人Alex Jones就成為特朗普的貴賓。順帶一提,Jones剛被Facebook封鎖了,自然也是他口中的陰謀論一部份。
4. 撕裂國度:演算法的絕對化
資訊爆炸後,怎樣判斷實用、高質資訊的「交易費用」極高,結果就交由社交媒體的演算法代勞。演算法除了分析用戶喜好,還會派發他們喜歡的內容。久而久之,用戶會以為自己在同溫層看到的東西,就是全世界;不少人都發現自己和朋友在社交網絡中、特別是在現實不大有自信的一群,一旦被「充權」,會變得自我特別大,容易罵戰、變得極端,甚至有上癮和情緒問題,不能自拔。
問題是這樣的演算法,只是把一個極度複雜的世界,化作極度簡化的二元對立。在美國,一般人的立場不會完全認同單一陣營,可以是55%傾向民主黨、45%傾向共和黨(香港則是「55%黃:45%藍」),但一旦網絡記錄了喜好,55%的傾向,就會看到100%的親民主黨內容。同樣道理,演算法不會把這裏99%的國際關係文章派送給你,卻會把我們1%的「抽水圖」送到面前,那可能卻是你認識我們的全部。網中人當局者迷,除了55%的傾向逐漸被洗腦到100%,也以為在Newsfeed看到的一切都不是供閱讀、而是供發洩,哪怕顯示的是動物新聞,兩極留言依然是「libtard Vs fascist」、「共匪Vs漢奸」,正常用戶自然卻步。
5. FOMO:注意力經濟體
現實社會的做deal來來往往多輪,但社交媒體是注意力經濟,注意力聚散極快,「抽水」的時限也極快。不少網民產生了一種新情緒:「錯失恐懼症」(Fear of Missing Out, FOMO),很擔心不能及時對正在發生的「大事」發表「評論」,繼而失去最後的存在感;既然假定每一秒都有「大事」發生,就養成手機不離手的生物性依賴。為照顧FOMO患者,根據演算法,人多者勝,能掀動即時回應的,不是客觀事實、深度分析,而是訴諸爭議、嘩眾取寵和罵戰,特朗普就是這樣起家的。觀眾不需要同意小報內容,但觀看激烈的表演、在場邊「食花生」,也是另類紓壓、娛樂。為了曝光這利益,網紅故意「玩膠」、意見極端化和人身攻擊,成為心照不宣的行規,有時甚或要自製罵戰──光譜一端的激進,引來另一端謾罵,兩者「鬥爭」推高收視,才互利互惠。即使是嚴肅的研究,也自行「加圖加辣」,一切就本末倒置。
6. 騎劫效應:你的受眾是什麼人,你才是什麼人
傳統精英就是掌握互聯網3.0的定律,也因為要照顧現實社會的目標群組,不能網紅上身;一旦豁了出去,卻每每被更激進的聲音騎劫,回到現實,則過猶不及。這解釋了為甚麼好些公眾人物真人「正正常常」,但到了各自的網絡,就判若兩人,天天詛咒別人死亡:只要看粉絲留言,就明白何謂「殺君馬者道旁兒」。畢竟最積極參與討論的網民,大多是同質性強的少數人,但因為大多數人是沉默的,他們就能以少數的比例,左右內容生產;Youtube的小額支付系統,也是令少量金錢左右網紅方向。結果,看似坐擁數以十萬計粉絲的網紅,有時只是被少數網民、情報機構、公關公司玩弄的網中人。
7. 政治不正確的「言論自由」
納粹是怎樣覆亡的?不是因為意識形態激進、政治不正確,而是因為戰敗;戰後西方奉行反種族主義、和平反戰等「普世價值」,但不代表種種政治不正確思想不存在。到了互聯網3.0,新納粹一類公然反對戰後普世價值的思想重新聚集,包裝為「言論自由」的一種,並已通過民主制度進入建制,代言人變得更「敢言」;市場增加了,也會創造供應,特朗普、約翰遜等都是精英,卻刻意強調政治不正確,進一步瓦解了剩餘的共識。即使是紐西蘭恐襲,不少網民也說「殺得好」,這種聲音是永不應「包容」的,可惜卻會永存,就像孌童小電影充斥在深網一樣。
8. 中產失語症
穩定的社會,需要龐大的中產階級支持。中產雖然術業專攻,也有較強的社會資本,但要付出大量心力維護「第一身份」,可以攤分去經營網絡的時間,可想而知。結果這片處女地,就由網絡原住民佔據,一個喚風換雨的網紅,可能在現實世界沒有資源,但在網絡如魚得水;他們的生存由廣告費、甚至單純的快感支持,可以與現實社會毫無關係,也毋需理會舊世界的共識。作為普世價值守護者的中產階級,慢慢陷入失語,對普世價值的全球反動,則應運而生。
9. 反精英的弔詭:否定的肯定
傳統精英認同「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網絡世代剛好相反:自己既然是輸家,妥協是輸、不妥協也是輸,唯有否定對方,才能肯定自己。網民清算精英共識,例如香港的「獅子山下精神」,其實是爭取話語權。那當新一代成為新精英,是否可以建構新共識?卻不一定。這是有趣的弔詭:網民潛意識習慣「否定的肯定」,只會找有價值的稻草人,不會浪費時間否定沒有價值的人;同時,也不會肯定沒有被潛在否定價值的人。所以邏輯上,網紅成為社會精英,早晚要經過被否定的「認證」,很難存在現實、網絡同步被肯定的領袖和共識──直到兩個平行時空合體的一天。
10. 有圖無真相:外力大規模介入之後
當以上現象變成「結構」,下一步就呼之欲出:互聯網3.0變成兵家必爭之地,擁有龐大資源的企業、政府紛紛介入,各取所需。大國特工固然會通過非常手段,影響輿論、乃至策劃騷亂,而且由於操作成本不高,任何商業公司,都可以將之變成一門業務,劍橋分析、「fake news」製作公司、討論區早已充斥的「殭屍用戶」,都是如此。最新人工智能技術更能產生「深偽短片」,模仿名人的口音、影像,偽造他們沒有發表過的言論視頻,比單純的fake news欺騙性更大。網絡本應為一般網民充權的特點,反過來,又變回可供精英利用的缺點:最終一小撮新精英君臨天下,掌握資源的比例可能更高,只是舊精英的共識,卻一去不返了。
破立:朱克伯格的FB5實驗,其實是甚麼?
然而,時代是不應悲觀的。互聯網3.0能瓦解精英共識,卻不能瓦解追求穩定、知識和品味的中產,他們也會產生自己平衡線上、線下生活的心得。以本人為例,一方面是典型傳統精英產品,雖然與政府有不少合作、也同情公民社會不少訴求,但第一身份從來是自己的專業,只會圍繞專業發展產業;第二身份則是世界公民,要同時在幾個地方擁有事業、物業與朋友圈;明白的不用說也明白,不明白的說一萬遍也是徒然。但我也有一個網絡身份、為數不少的followers,每天在平行時空,都遇見強烈非黑即白、概念上只能在單一地方生活、習慣了平面套版形象的網友,加上我名字的點擊率在演算法從來很高,每隔一陣子,就得到光譜各極的關愛。回到現實的朋友,卻視我的網絡分身為可用的「影響因子」,平行時空之間的「空際關係」,就這樣操作了十多年。但我深信,線上、線下時空並存,只是新舊時代的過渡;在共識已被瓦解的當下,誰都不應不自量力談大和解,只應該通過定義自己的社群,知道誰是、誰不是目標受眾,建立線上、線下大同小異的圈子,才能走出離開上述十大機制的第一步。
很抽象?不是的。Facebook的朱克伯格日前宣佈大改版,目標是令第五代「FB5」的Newsfeed重要性下降,希望不再被fake news、低質資訊濫用,還原基本步為朋友、群組「小feed」的交流市集。他也實驗Instagram不公開顯示Likes數,以免製造「高壓的社媒環境」。這固然是回應Facebook的自身危機,但也是新精英對舊共識溶解後遲來的回應。我們不清楚FB5走向何方,但Facebook近年的老化,與及Instagram、Snapchat、抖音等的興起,都反映上述機制不容易永續。即使是目前的Instagram,訊息結構也是將網路生態推回學者Robert Dahl提出的「多頭政體」,重新肯定能凝聚共識的中介人。當社交媒體以Messenger一類較私人的溝通主導,「網絡共同話題」逐步被「群組話題」取代,新的訊息結構更強調訂閱、社群管理,以及社群議題的製造、深耕。使用IG Story的朋友會明白,「你問我答」,目的就是展現媒體持有者的個性,來凝聚社群歸屬感;有能力建立獨特性、願意花時間資源深耕的社群主人,才是未來同步生活於線上、線下的精英。Facebook曾邀請一些活躍網絡的各地學者參與官方focus group,筆者也身在其中,當時談及對未來網絡結構的意見,一言以蔽之,就是社交媒體「化零為整」的現狀流弊叢生,應變成「化整為零」的未來。
化整為零:由瓦解舊共識過渡到新共識,可能嗎?
未來網絡烏托邦的理念很簡單:任何人、媒體和品牌,都要先精準定義自己的受眾,受眾並非越多越好,「抽水呃like」得回來的沒有多大用途,只有反效果。雖然網絡並非凝聚共識的地方,演算法催生的大眾共同話題不可能高質,潛在卻是高質群組的育成所。「大台」的需求日益下降,網民不會對品牌產生無可動搖的忠誠,卻期望每個品牌最精的一環做得更好;只要第一步踏穩,品牌/網紅成為一個「斜槓身份」(slasher)、而不是單一工作者,逐步發展週邊產業,卻是理所當然。
當每個群組化為一個由參與者塑造的利益團體,上層精英的角色是議題生產、問責,成為名實相符的KOL,以其「關鍵意見」開拓新的經濟、社會潛力,同時也有責任維持群組的質素和利益,否則可以直接被取代。這結構會令每一個範疇、圈子的新權威慢慢產生,而且凝聚了由下而上、經peer review產生的小共識,再移植到現實世界,比傳統共識的產生方式更穩固,令未來精英毋需再溝通線上、線下,平行時空逐步合二為一;他們在時空壓縮的全球化時代,更不會被地域所限,定能擁有不同地方的基地。至於消閒資訊、fake news和haters,自然還是鋪天蓋地,但隨著下一代每人都懂得這些伎倆,最終也會與嚴肅資訊分流。在這轉型期,每人都要選擇自己的角色;假如繼續在傳統單一職業打滾,或以此刻的網絡常態為永恆,後悔就晚了。
延伸閱讀:
-哈拉瑞《人類大未來:從智人到神人》
-鐵馬克《生命3.0:人工智慧時代,人類的蛻變與重生》
信報財經新聞,2019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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