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許悲傷的可能：紀2015同志大遊行＞
「一萬首的mp3、一萬次瘋狂的愛，滅不了一個渺小的孤單。」 －五月天＜盛夏光年＞
第一次走上同志大遊行，最切實感受到的，大概是看與被看的重量。臉上抹著彩虹手舉標語，長長的路線夾道大量的鏡頭與雙眼，幾個紅燈邊遊覽車車窗居高臨下的凝視、大陸觀光客罷，你們懂這眼前正上演著什麼嗎？第十三年了，我翻閱所有血淚斑斕的同遊史，從最初閃閃躲躲、背負汙名，到今日同志議題好像終於成為一種可以大膽擁抱的潮流，這城市始終將一切看在眼底，然而似乎改變不了人們仍需年復一年上街的事實。
身上被投注了大量凝視，而我也無從置身事外。走上現場最直接的意義，就是目睹所有最真實而亟欲言說的。近幾年同志議題好像成了一種陽光正面、代表時代開放前進的潮流，彷彿只要換上彩虹頭貼就可以輕鬆消費的小小溫馨。多元成家很先進，同志婚姻聽著也幸福甜蜜。然而就跟所有的社會議題一樣，只要是「人」的議題，就無法忽視其中必然的異質性：清爽美麗的同志形象、夢幻的同志家庭，終究只是政治正確的主流印象。推動婚姻平權等努力當然是在為「愛」而戰，然而在鎂光燈以外的闃暗角落，還有許多因為自身條件限制（身障、疾病、社會階級、年齡……）而無法組成家庭、無法被主流承認的同志戀人，他們用親吻與擁抱交換的，難道就不是愛嗎？
越是深入同志議題，越發現他們的苦痛與傷悲不只單純來自「同志」這個身分。那些「非主流中的非主流」，依舊在這個同志逐漸去汙名化的年代，為戀人們招來敵意。今年同遊的主題「年齡不設限」想斷開的，就是被加諸在「年齡」上的鎖鏈。不論異同性戀一定都會有上了年紀的情侶、青少年情侶，還有老少戀。這世界有多少人口就有多少種愛，然而還是有人說著：某些人的愛不符資格。一直以來我關注的都是自己剛剛離開的、青春期裡的種種，這次同遊也不例外。「年齡不設限」，性別／性慾／性向的問題，從來不會因為年齡落差而自動消失。然而青少年卻常擅自被社會「禁慾」、剝奪所有實際權力，無法為自己處理性慾、性別認同，乃至出櫃的問題。青春期的心靈何等易感，在這樣壓抑之下總有什麼漸漸壞死，就像那個失去名字的少年一樣。
想像一個人，不論他曾在你的生命中留下多少重量，他終究還是要被這個世界剝去名姓、推下絕壁。To die without a name，帶著所有無法言說與被理解的傷痛就此消失，為這世界徒留一道無名傷疤。這就是四年前（2011）、第九屆同志大遊行隔天，因為性別氣質長期被欺凌，從學校七樓一躍而下的楊姓少年的故事。在所有報導中他就是楊姓少年，從此也只是楊姓少年了。壓迫與其最後導致的死亡，將生命所有愛憎壓扁成一個嘲諷的簡化符碼，長久的悲傷發酵成悲劇。
我寧願我是低估了人心的韌性，但我卻是永遠不敢低估那正撕裂人們心靈的力量、有多劇烈龐大。這是那些我曾讀過的文字、耳聞的故事，還有五月天的＜盛夏光年＞，聯手教會我的重要一課。對於那些在某種壓迫下抹殺自己生命的人，我從來無法認同「為什麼過不了那一關」的說法。因為真的生命中就是有過不了的關，生命中真的就是有某些時刻、死亡成了雖非唯一但可能是最好的選擇。我無意鼓吹輕率的摧殘生命，而是切勿小看任何創傷的力道、切勿輕忽每個心靈可能的纖細與脆弱。有時候就連夢寐以求的愛、同行者衝鋒陷陣的身影，都無助於人們對抗這世界的壓迫（愛難道不是終極的救贖？）；任何一滴無關緊要的淚水，都可能是他們在這世間最後的遺物。
切勿小看存在這世界各處的壓迫、切勿忽視心靈可能的纖細與脆弱－然而這並不容易。壓迫常常難以看見，我們拳打腳踢對付的，是空氣一樣瀰漫且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敵人。只要這座島嶼還會持續因為跨國性交易而爆發低能的八卦熱潮、只要這群島民還會持續嘲笑性弱勢者與性工作者，卻無視財閥操幹自己的人生，傷害就會持續發生。高牆與雞蛋的比喻之所以了無新意，是因為掌權者確實身披腥臭蛋汁而毫無自覺；《蒙馬特遺書》裡的「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之所以被引用到俗濫，是因為這世界的利刃確實、刀刀見血地持續刺傷我們的心靈。
所以上街吧，對抗吧，呼喊吧。壓迫的本質都是相同的，在所有牽涉到權力宰制、傾軋的社會議題裡，讓自己像同志大遊行上街一般，真正地看見這些心靈、也幫助這個議題更深刻地被這個社會看見。或許只是癡心妄想，我仍想像《晚安布布》裡布布期望的「只是想讓大家都幸福」。成為一個時時提醒自己壓迫無所不在、不要忽視心靈的脆弱性的人。直視那些生命中的壞毀與不堪、渺小卻至關生死的孤單，允許悲傷的可能，並盡力不讓悲傷、真正而永恆地成為悲劇。
#同志大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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