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30-輝煌的戰績之第二十篇
這次開刀,是抱著刈羽而歸或是必死的決心赴戰。內心的憂,身體的痛,讓我活得極為痛苦。既放不下兒子,又很想跟「軟骨肉瘤」做個了斷。
躺在手術台上,看著手術燈,上次是湖水綠寶石,這次是我愛的粉紫水晶(不知道它們的實際材質,完全是自己的想像),沒戴眼鏡的我,只能觀賞它們;護理師們忙著幫我貼心電圖、量血壓和帶血氧。終於麻醉師來了,他要我頭轉過去吸氧氣。吸氧的罩子是黃色的,(通常是透明的),像極了可愛泡澡的小鴨子,聞起來淡淡的香草香,慢慢的,麻醉師要我準備睡覺;我繼續吸著從黃色面罩出來的氣體,眼皮張張關關,在我身體放下的那一刻,我舒服了。我可以在無意識之下,有形無形的存在著;舒服卻無意識的存在著。
醒來後,發現喉嚨插了管,我最害怕的事情!管子沒放好,嘴唇下面正中間已經破了大洞,痛到我掉了眼淚;後來被痰嗆到,快無法呼吸,急著呼喚護理師,才發現我的手是被綁住的。我只能敲打床邊,護理師聽到了,我用手指頭比著距離無比遙遠的嘴巴,然後開始了我們的猜謎遊戲:妳插管不舒服,我們知道。不是。妳不要插管?不是。妳臉上有個破皮,會痛?不是。有卡痰?是。幫妳吸一下,妳舌頭伸出來一下。伸~~~~好!幫妳吸痰順便幫妳拔管喔!哇!妳嘴唇這有一個破洞,不要舔它唷!
插管除了本身恐怖之外、不能吃喝、說話、喉嚨有異物,再來就是吸痰的時候了。這種感覺像是去耳鼻喉科吸鼻涕但放大100 倍,而且是在喉嚨,每次吸痰時眼睛都會自然的往後翻。這時候,白眼完全不用自己翻,而且翻得徹底。
山姆六點已經回家陪小孩,我爸爸接手,在外面等著我。護理師說,妳家人好擔心妳,一直按鈴問妳的狀況,聲音聽起來頗年輕,應該是妳先生,不過,他似乎有點重聽。我笑著說,那是我爸啦!
我爸個性較急,若你跟他說再半小時,他 30.00 分鐘就會打給你。我爸重聽很嚴重,是我練習肺活量和耐性的好對象。
從半夜十二點到晚上十點我都沒進食,我已經好渴好餓,護理師賞了我三滴水(怕我吐)。這就是泉水的味道:清涼甘甜。回到病房,我吃了我爸交代看護削的蘋果和蓮霧,一口一口的大小。好滿足。
蘋果永遠是我身體不舒服時最想吃的東西,舉凡:暈機、發燒生病、開刀、肚子超餓的時候⋯
吃完,我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我的主治醫師來了,敘述了開刀過程給我聽:他帶領了一共 11 人的團隊,其中包含骨科、胸腔外科和心臟血管外科。由以上就可以知道戰場廝殺的有多厲害,敵人的戰鬥力不可輕忽,而我再怎麼有鬥志也只能追隨者這些統帥的腳步,領我衝出重圍。
醫師事後也傳來挖出的軟骨照片給山姆看。那一大坨打不死的蟑螂,可以拜託不要再來了嗎?說也是白說,但我這條命就跟你鬥到底了。
最後我的主治醫師跟我說:好啦!Andrew 的畢業典禮是七月嗎?(他想了想;應該在思考我身體的復原)妳可以去參加了。他小學畢業應該也沒問題了。
當初我哭著跟兩位主要的骨科和胸外醫生說:我至少要撐到小孩幼稚園畢業吧?!不然對他很不公平。一位是常把兒女放嘴上的爸爸,一位是明日之星的單身漢。他們告訴我:我們會在最安全的範圍,做最大的努力。他們的確實現了他們的承諾。
我又沉睡了一天,眼睛完全張不開的沉睡。
第三天,眼睛張開了,意識清醒多了。身體也較前兩天好多了。前兩天的身體雖然打著自動止痛藥,但還是好痛好痛,身體感覺千斤重,無法動彈。脊椎一條長刀,兩個孔。
第四天,
自動止痛機被撤了,突然痛感又上來。突然來的疼痛,讓我承受不了,打了針、吃藥,我才舒緩許多。畫了張卡片給兒子。跟難得被放進來的山姆聊天。現在醫院管得很緊。一個人只有一個照顧者,我的就是臨時看護,所以其他人都不得進來醫院探視,一個人都不行,先生也不行。打電話和 Andrew 視訊,他一樣是個開心的小孩,他連眉頭都不知道怎麼皺。我要他媽媽不在的時候可以不要長大嗎?他問我若我牙齒又要掉了怎麼辦?我說:牙齒們,你們都不准掉。等媽咪回來!山姆還去搖他的牙齒,確定他們都還沒在晃。小小開心果就這樣也可以笑得在床上亂滾。
我和Andrew 除了是母子,也是玩伴,更是訴說心情的對象。開刀前幾天,我想起小學一個英文笑話,當時我在朋友家睡衣派對,她說的這個笑話,讓我笑到停不下來。我想說給安築聽聽,說完了,他也笑到歪,可惜爸爸無法參與,他不懂笑話的點。我以為 Andrew 只是亂笑,但第二天,他還記得重要的那兩句 punch line。
能夠延續和 Andrew 的母子緣和山姆的夫妻緣,讓我對醫生們由衷的感謝。我這種病人,可以變成人球,沒人想治;大家都心知肚明最後的結果,何必花時間在我身上。但醫生們仍大力相挺。他們對我的關心與不捨,也是我能走到今天的原因。醫治我的醫生們不只技術高操,醫德更是沒話說。
第二十戰了!我得休息個兩三年再戰。
守護一個家原本就不容易,何況是我!
我要趕快恢復我的身體,回到之前的模樣。
昨晚跟看護大吵一架,顯然我是輸了,她張牙舞爪,聲音大過我,恐嚇我,可以立刻走人。但我不會因為被恐嚇而退縮,為了「正義」我堅持不讓她的仲介放人。現在雙方假裝沒事。這又是一個無奈的故事,一個只有在不得不用看護才知道的血淚史。昨晚隔壁床阿姨趁看護出去跟仲介講電話的時候說:我早想跟妳說:妳對她太好,但我又怕管閒事。
這些年來,我因為身體、因為這些看護,放下多少我有必要或沒必要的矜持、優雅與羞恥心,但仍鬥不過病魔,和這些看護。
今天拔了一根引流管,還有一根。
心情卻仍處在玻璃心的狀態:看到山姆來,淚眼汪汪;跟他訴說插花老師送我的多肉後面的意義,說到眼淚滿溢;山姆訴說某某又持續寄滴雞精給我,眼淚嘩啦啦⋯⋯
只有講到我們的呆兒子的童言童語,鋼鐵媽媽又出現了。
一個上午過了。山姆離開接小孩。
擦乾眼淚,準備被大家秀秀,又剛好接到兒子放學的電話:Mommy, this might make you heart broken, but I still have to show you. 兒子給我看了他手虎口那邊有一個很深的傷口,整塊皮掉了。二話不說,媽媽又上演劉雪華(年紀太輕的,請自己查詢)Mommy, don’t cry! Look! It doesn’t hurt any more, and I have this Spiderman band aid to protect me. 媽媽問他怎麼摔倒?痛不痛?有沒有哭?No, I didn’t cry. I told myself to calm down, inhale and exhale, inhale, exhale.....
媽媽哭倒長城。
人生就是一場演不完的戲。
我現在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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