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軍中樂園」
上映一、二週之後談軍中樂園這部電影好像沒有那麼在風尖浪頭上了。不過我想說一點別的。
鈕承澤問我喜不喜歡「軍中樂園」,我說我喜歡。
至於為什麼喜歡的理由,就有點幽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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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我知道這部電影開拍時,因為登艦事件,鬧出一些風風雨雨,加上「軍中樂園」這個禁忌話題本身,老實說,我有點擔心它可能會是一部「消費」這個歷史題材的電影(就像台灣這幾年曾有過的其他電影一樣)。
可能是因為這個偏見吧,要不是許多的試片邀請,以及和豆導的交情,可能我真的像其他許多朋友一樣,錯過了。
看完電影之後發現,原來這些印象錯的很離譜。或許是鈕承澤對上一代的情感吧,整部電影充滿了他對於那個時代的歷史、人物真摯的「態度」與「觀點」。這樣的觀點,在鈕承澤過去的電影中,從來沒有這麼強烈過。
(特別是跟上一部作品《愛》對照的話。)
從艋舺到愛,乃至於軍中樂園,鈕承澤的拍攝風格其實是趨向一致的。但是在這個一致的背後,從台灣本土流氓故事,說到發生在北京的愛情故事,乃至於現在這個在歷史夾縫中金門老兵故事……,我們卻又看到導演不停地在族群、地域,甚至是商業或藝術、市場或原創之間的抉擇流浪、擺蕩。
從某個角度來說,「多元化」對導演當然不是壞事。但我感受到的這些擺蕩,顯然遠比只是「多元化」還要多出一些我不理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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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不解,一直要到上個禮拜和王偉忠吃飯,他說了一件事,才讓我有了一個新的體會。
『鈕承澤和我的成長背景,都是眷村長大的外省人。他是旗人,原姓鈕祜祿氏,』偉忠說:『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們都被視為異鄉人。但他比我更嚴重,不管在台灣、在大陸、在東北,不管走到哪裡,他都是異鄉人中的異鄉人。這樣的心情,構成了我們許多創作的核心……』
有人跟我說《軍中樂園》其實很沉重。聽別人這樣說,我一直覺得這話似乎有道理,又沒有道理。不過聽了偉忠的話,我倒有點想通了。我發現,這部電影之所以讓人感到「重」,是因為它的「輕」。
歷史的洪流創造出了一批又一批的異鄉人,這些異鄉人——不管自覺承擔的歷史責任有多重要,在這夾縫之間,他們終究都只是像羽毛一樣無足輕重的存在。從歷史的角度,這當然不難理解。但是如果從「人」的角度來看的話,這裡面就有許多「不可承受之輕」了。
不管是期待服滿刑期回家抱小孩的軍妓、想要找到歸宿的軍妓,鄉愁無處發洩的士官長,這些異鄉人對於「原鄉」都有一種極度的渴望,卻又無法回家。特別是當戲中的士官長(陳建斌飾)赤裸裸地喊出:『娘,俺想你。』時,那種渴望卻又無法回歸的吶喊,全然表露無遺。
這樣的想法,忽然讓我對軍中樂園的存在(甚至是鈕承澤之前其他的電影),開始有了種不一樣的脈絡去理解。
我甚至猜想,搞不好鈕承澤是為了這句替他把內心深處的心聲吶喊出來的對白,才拍了這部電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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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樂園花了二億五千萬元的成本。加上宣傳費用,如果只有台灣市場,我預估起碼得有五、六億的票房才能打平。回顧台灣電影市場的票房史,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因為大陸電影市場的崛起,越來越高的大陸的電影製作經費吸引了許多台灣優秀的導演、編劇、演員。相對地,擠壓了台灣電影的空間。在這個截截敗退的過程中,有一些導演堅持:只要做出質量相當的電影,台灣電影一樣有出路的。這樣想法的導演,像是魏德聖、蔡岳勳、鈕承澤……
當然,要做出質量相當的電影,就需要數量相當的成本。而數量相當的成本的回收,又取決於觀眾的反應,以及市場的通路。
這樣做,當然有少數幾部電影成功了,但對台灣電影而言,離殺出一條血路,其實還很遙遠。
上映之前,我問過鈕承澤:『電影開拍前,你想過大陸的市場嗎?』
鈕承澤說:『截止目前為止,大陸的影視檢查只允許1949年之前的中華民國,對於片中設定的1970年代的中華民國,是不承認的。我知道我們的機會很小,但我們會繼續努力。』
我知道鈕承澤在這部電影中,自己投資了很大的比例。
『你有沒有想過,這麼大的投資如果賠了錢怎麼辦?』
『登艦風波之後,我很沮喪,也曾想過放棄。可是我看到團隊的同仁,想到我的父親他們那一輩,就讓我覺得我不應該放棄……我很高興我拍了這部電影。我知道如果不拍這部電影,我的生命一定會有遺憾的。我覺得作為一個台灣導演,能把這個故事拍出來,我很幸運、很滿足,也為自己感到驕傲,至於投資,』他說:『如果賠錢的話,我就去大陸打工吧。反正只要生活過得下去,一樣是拍電影,對我來說,那就夠了。』
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那時候心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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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電影宣傳的過程中,有報導用「不再驕傲!」的標題來形容鈕承澤:「曾經驕傲自負、不可一世的鈕承澤,在走過違法登艦堪景風波後一路低調沈潛,性格大變,不僅映後守在戲院門口,誠懇地跟所有來賓握手、感謝支持,更令人意外的是,該片片尾字幕感謝名單落落長,經查竟達2400人左右!」
這個當然是新聞喜歡的「梗」。
但我更喜歡的,卻是看見電影裡面那種「我們都只是歷史的過客」、「小人物」那種敘述以及理解。因為那樣的理解,我頭一次在鈕承澤的電影裡面,看到了一種從內而外的敘述風格。因為理解了歷史,理解了自己,因而認同了那種屬於異鄉人的「輕」,也因為那樣的認同,有了安定與沉穩。
因為沉穩與安定,儘管是異鄉客,儘管輕如鴻毛,人一樣可以有尊嚴,生命一樣可以有感動。
至於電影外面那個世界,戰爭其實仍然延續著的。幾個禮拜下來,電影在台灣的票房似乎才累積到六千多萬,距離五、六億打平的目標顯然還有很長的距離。儘管有陳建斌加入,但大陸方面的通路,截至目前,似乎也看不見什麼新的曙光。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這樣對一個像鈕承澤這樣的導演,算是好,還是不好。
但無論如何,這些票房的戰爭,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電影中,在金門、廈門兩岸之間的夜空,煙火似的炮火往來。這些畫面,讓我有一種很深的感觸。
不知鈕承澤想過沒有,他堅持想拍大格局的台灣電影,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心情,從某個角度來說,處境和電影裡面上一代的故事其實是一模一樣的。歷史很譏諷地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只是這次,戰場從金門變成了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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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後來的對白是這樣的。
『如果你喜歡,就寫點什麼推薦一下吧。』鈕承澤說。
嗯,我看了一下之前的影評。大家都寫陳建斌的演技怎樣、怎樣,小天的演技如何如何。看電影時是怎麼感動、怎麼掉淚,老兵如何感謝鈕承澤……
或許多知道了一點什麼吧,相形之下,我自己看電影的心得顯得複雜了。
如果一定要推薦的話,我想說的理由反更接近那個煙火似的炮火隆隆的畫面——是艷麗、是燦爛,是輕盈,也是沉重。
隨著歷史過往,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用同樣的心情選擇這樣的電影題材,也不知道做為一個導演,隨著電影浪潮的起伏,鈕承澤以後會變成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心情——不管是電影裡面的或者外面的,在歷史的的洪流中,它們像是在夜空中煙火似地飛著的炮彈,是那麼的珍貴、稀有的存在。
因為稍縱即逝,因此你得趕快抬頭看一下。
這是我最重要的推薦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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