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評論】《屍速列車:感染半島》(Peninsula)
#以下有雷斟酌閱讀
4 年前的坎城影展,以法國新浪潮巨擘尚盧高達的作品《輕蔑》定為主視覺,似乎正向世人宣告法國的電影地位仍屹立不搖,但誰也沒能想到,那年的坎城掀起一股強烈韓風。以「復仇三部曲」名聞遐邇的南韓名導朴贊郁以《下女的誘惑》打入主競賽單元,大膽的女女性愛寫出男性父權底下的慾望凝視,此外,在競賽外的兩部南韓類型片,羅泓軫的《哭聲》以及延尚昊的《屍速列車》也造成風潮。
這三部作品都在同年於台灣院線亮相,首先由《下女的誘惑》在 6 月登場,接著是 8 月的《哭聲》,南韓電影的口碑在這兩部作品堆疊下,於台灣逐漸延燒,最後由 9 月亮相的《屍速列車》收割,導演延尚昊熟稔類型電影的鏡頭語言,走入病毒與人性間的對立,在末世中豪筆一揮,於高度娛樂性中寫下令觀眾聲淚俱下的類型片典範。
4 年後,延尚昊完成《屍速列車》的系列作《屍速列車:感染半島》,續集的時間軸也在病毒爆發的 4 年後,環境與背景條件相同,但因孔劉、馬東石等人確定捨身取義,續集自然不會有這些角色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以姜棟元、李貞賢為首的人馬,描述姜棟元飾演的大兵逃離失控南韓後,在姐夫苦勸之下,逼不得已共同返回被外界孤立的半島,找尋失落的 2000 萬美金,進而展開一場自我救贖的辯證旅程。
《屍速列車:感染半島》的核心,就是「救贖」,是表面以活屍包裝,實則探問人性的公路電影。導演延尚昊在開場戲便替全片定調,姜棟元駕車逃離南韓時,途中撞見恐慌的家庭求助,李貞賢飾演的驚慌母親請求姜棟元帶著孩子逃難,但姜棟元因恐懼及猜忌,就此踏下油門別離。延尚昊在此寫下男性的狠心及女性的無助,讓男性的「過去」埋下虧欠(還有在船上另一位母性的遇難),替「現在」的救贖之路鋪墊,而兩性間的對立與互助,此後更隨著劇情推移層層激化。
而後,姜棟元離開南韓逃往香港,4 年來在香港如走肉般遊蕩,按照電影設定,朝鮮半島因活屍肆虐成一座孤島,人人敬而遠之,而在《屍速列車:感染半島》中窺見香港,並與南韓相互觀照是有趣的。
過去一年,香港因「反送中」抗爭動盪不安,人民與政府衝突日趨惡化,甫推動的「港版國安法」更加速香港死亡。此時香港人心惶惶,自我審查底下出現諸多不敢入境香港的人民,某部分喪志的港人也希冀逃離香港,以免承受牢獄之災。從現實中的香港局勢,遙相對望虛構中因活屍淪陷的朝鮮半島,成了某種意在弦外的解讀——香港因人為因素、中共惡法受困;南韓則因病毒蔓延、活屍大軍遭到遺棄,兩相對比之下,人類與活屍就成了某種折射,都能斷開現今社會群體網絡的鏈結,香港甚至不用活屍便已成孤島,「現實總比電影荒誕」這句話某程度的確精準,不勝唏噓。
然而,這樣的過度解讀(相信延尚昊絕對沒有此意),卻也碰巧拉出延尚昊在救贖之路的另一層核心——與「活屍」相比,「人類」更可畏。「活屍」沒有情緒,只能聽音、面光狂奔,只懂無腦地獵捕生人;人類不同,是乘載七情六慾的裝置,在《屍速列車:感染半島》中,更放大了「貪婪」,美國商人、武裝傭兵部隊、返回朝鮮的難民,皆圍繞 2000 萬美金,你爭我奪,於是在角色的求生當中看見人性的醜陋,彼此互相猜忌,黑吃黑,人吃人,貪婪駕馭人性,延尚昊在活屍底下,描繪出一幅人性浮世繪,是底層人類處在煉獄的難堪眾生相。
隨著主角一行人返回朝鮮半島,延尚昊迅速以「車」為引導,建構出被遺忘、詛咒的失落國度。當開車的人說道:「南韓我很熟悉,開車沒問題。」延尚昊旋即以武裝傭兵的閃光彈丟出幾道熱辣、鮮明的光,光是一把雙面刃,能驅趕夜幕,照亮城市,但同時也能吸引活屍,當活屍湧入時,在光的見證下,南韓面目全非,熟悉的家園、街道變了樣、走了味,一般的「車」無法立足,更別說是由逃離南韓 4 年的「外地人」操控,於是主角們便落入武裝傭兵的圈套之中,要注意的是,這裡的危機依舊是由人類給出,若非閃光彈,活屍並不會發現主角們,這場戲也帶出「人類」比「活屍」可畏的意旨。說穿了,活屍縱使可怕,仍舊是被人類操控的低端生物,真正用腦袋算計的,是人類,可畏之處不在肉身的強大,而在內心的盤算。
一般的車無法在廢墟中生存,延尚昊便拉出另一組救援部隊,由李甄、李濊沅兩名小女孩開著升級版改良車款,前往營救主角,展開一場又一場目不轉睛的飛車動作場面,俐落的轉場,極具律動的剪輯,宣告了這是人與人、人與活屍的相互追擊,三者對立下,是一場場屬於城市的戰鬥,與第一集的高鐵車廂相互對照,延尚昊 4 年前精準掌握密閉空間的特性,4 年後也能在開放場域中揮灑自如,再再證明延尚昊在動作類型片中駕馭「空間」的導演功力,更道出被活屍摧殘 4 年的朝鮮半島,已經是被棄置的人們的主場,每天處在生存邊緣、汲取末世氛圍養分的孩童們,面對活屍都能是神色泰然的姿態。
延尚昊也透過這場戲,點醒姜棟元,當姜棟元陷入危機,是由小女孩拯救,延尚昊寫意地拉出意旨——「面對弱小應當給予幫助」,給了姜棟元當頭棒喝,再度批判面對求助的李貞賢未伸出援手的舉動(且是男性漠視女性),有了教訓後,才逐步給出「救贖」的可能性。
而從這場戲開始,《屍速列車:感染半島》才揭示這是一部女性主義的電影。除了兩名小女孩的英勇之外,後續也能看到李貞賢經過 4 年的洗禮,從一名無助的母親,轉化成能手握真槍與男人、活屍拼搏的女性,更疊影出片頭另一位選擇與孩子死在船上的母親,母親的角色,在《屍速列車:感染半島》中皆是保護他者的存在。
《屍速列車:感染半島》是一部積極、主動的女性電影,女性不再是消極、拖累、等待男性救援的拖油瓶,反而能拯救男性,這點與權海孝飾演的老兵,不斷發電報向名為「Jane」的女性求助也可窺見。順應 #MeToo 時代也好,打破南韓父權窠臼也罷,延尚昊都在續集中,挖掘出和第一集不同的面向,是對父權社會的咆哮,2020 年拯救弱小的不再是孔劉、馬東石,而是李貞賢、李甄和李濊沅等人,她們攜手剽悍開著兩台大車,用堅毅而溫柔的身影,替活屍類型片注入一股別開生面的女性樣貌。
除了女性之外,延尚昊更善用「被世界遺棄的朝鮮半島」的特性,在所謂的第三世界中,側寫出第一集較少刻畫的階級脈絡。當人類文明脫離法治,面對災難與死亡進逼時,人性便無止盡惡化,於是延尚昊透過掉落體制之外的傭兵部隊,構築出「地下社會」、建立新的秩序,弱小的人類被稱作「野狗」,遭到豢養、奴役,食物鏈最低層的人類猶如鬥犬般,供上一階層的人類娛樂,延尚昊放大此等特性,讓觀眾窺探脫離法治以及處在生存邊緣的原始人性,所謂「性本惡」,在延尚昊的鏡頭底下精準且到位。
或許,讓人類陷入末日危機並非喪屍病毒,而是人之本性,脫離律法依附時,是比喪屍更泯滅人性的存在,延尚昊全片的另一層意旨,也就慢慢浮現而出。這也是續集需要注意並嘗試刻畫的重要角落,延尚昊對於喪屍類型片的世界觀,仍舊極為敏銳。
都說了這是一部「自我救贖」的公路電影,姜棟元被小女孩拯救喚醒內心良知,所以在片子中段義不容辭地回頭拯救被傭兵部隊圍困的姐夫,這是延尚昊描寫角色的醒覺,縱使最終姐夫仍舊亡於傭兵部隊,但正如李貞賢所說:「盡力就好」,姜棟元透過「被拯救」(小女孩)和「拯救他人」(姐夫),兩種互為表裡的主/被動關係,揮別纏住己身多年的愧疚。
而在「救贖」的命題底下,延尚昊還使用了「光」的意象。如上述所言,「光」能吸引活屍,是殺人武器,但同時「光」也是黎明升起的象徵,是逃離朝鮮半島的指引,傭兵部隊利用「光」追擊,姜棟元等人也能利用「光」反擊,活屍、人類都能見「光」,「光」是殺人武器抑是續命良藥,端看如何運用,延尚昊的符號隱喻,也如「光」一般,極具可視性,在大銀幕中閃現。
片尾,延尚昊設下與首集不同的結尾取向,《屍速列車》的孔劉拼命救人,最終喪命,而《屍速列車:感染半島》則讓姜棟元順利拯救李貞賢,若再細看,便能發現除了權海孝之外,其於喪命的人皆因「貪婪」而死,活下來的姜棟元、李貞賢等人,是救贖,是保護,是犧牲,拾起的皆是人性良善面,從此角度來看,是延尚昊的轉變,也是身為導演「懲惡揚善」的價值取向。
綜觀《屍速列車:感染半島》,在活屍類型片底下,將女性、救贖、貪婪、階級等元素熔冶一爐,提煉出人性的複雜面向,全片深入淺出,一語中地讓觀眾感受核心意旨,雖然結尾權海孝的死亡因為角色刻畫不足,力道稍稍偏移,且略嫌濫情薄弱,而母女間重逢擁抱的慢動作也盡顯俗氣,情緒則過於飽滿、突兀,不懂收斂之美,但考量到商業取向,面對的市場與獨立製作取向不同,便能理解延尚昊的處理方式。
一部好的類型片,是能夠在動作、娛樂等取向之外,賦予角色立體性,才能激盪觀眾情緒,並非一味遞送驚險場面才是緊張刺激、才是效果十足,《屍速列車》這兩部系列作呈現出來的,正是抓緊角色、扣緊主題的優等佳作。在現今疫情動盪底下,《屍速列車:感染半島》提醒世人的是,當社會集體意識產生的焦慮,轉化為末日前人類的巨大恐懼時,這股恐懼共感的背後,延尚昊正透過影像緊抓微弱的光,希冀逃離黑暗,與觀眾共同飛往和平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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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速列車感染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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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我大一入學的前一晚,一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校外宿舍。地震結束後幾個人才從宿舍走出來,面面相覷問:"剛剛那真的是地震嗎?"
大家抓了幾個東西便外走,我則拿了台收音機,試圖收取些外界資訊。
靜宜大學停車場上散佈著和我一樣慌張的年輕人,漆黑的山下則不斷傳來消防車在遠方奔馳的迴響。
921那晚的星星超級亮,抬頭一看,獵戶座的馬頭星雲清晰可辨。
不久後餘震來了,我們站在柏油路上看著身邊的人上上下下搖動,當時我感覺到這個地球是空心的,你可以感覺到自己是站在一層薄表皮之上。
921後出生的人真幸運,不用一輩子擁有這種大型天災的記憶。
我記得沒錯的話,這篇採訪日記應該登載在1999年10月份的聯合報系刊,後來聯合新聞網也曾經採用上載。
這是921第一天、第一手、第一時間、第一現場的紀錄,也是災難新聞採訪的例子教材,如何克服過程種種困難,在沒有通訊、橋段路阻中深入重災區,靠的是臨場應變,安全且把資訊完整即時送回總社。
剛好找到這篇資料,貼上來為921十八週年紀念存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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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1採訪日記》
作者:聯合報林錫銘(10.1999)
震撼全台的「九二一集集大震」,頓時讓「福爾摩沙」陷入天搖地動的黑暗中,對受災的居民來說,家毀了,親人不見了!生與死就在一線之間,就像「斷層」般在一陣驚恐餘悸中有人就此永遠天人永隔,倖存者有如隔世重生,面對的卻是殘破家園的重整,與難以平復的傷痕;對從事新聞工作近二十年的我來說,儘管身歷採訪無數天災、人禍,看過一幕幕悲歡離合的生死離別的畫面,九二一大震地牛翻身當時,直覺的它終於來了……,一個預約的災難。
強烈的災難預感
才一個多月前,我還一直提醒媽媽、老婆會有大地震發生,不是杞人憂天而是要有危機意識,我的判斷是最近一年來台灣有感地震奇少,有異於往年,板塊聚集的能量恐會一次爆發,因此特別交代家中櫃上瓶瓶罐罐等重物要穩固或拿下,以防患未然,不是不捨毀了家具物品,而是不忍傷了親人造成遺憾。
九二一凌晨地震發生時,我還未睡覺,先感覺到電燈一熄一滅共兩次,冷氣機也是有氣無力及至停電陷入一片黑暗中,約莫十秒鐘,整個房屋開始輕搖,然後劇烈震動 ……狂搖,家中家具嘎嘎作響,魚缸的水溢出,直覺抱起沈睡中的小兒子離開床舖,因怕天花板上的玻璃美術燈掉落,這還是遠離震央的台北我家,家中五口都已很驚慌,何況全省各地在黑暗中無助的無數個家庭,而震央附近的民眾其感受的恐怖何止千百 倍。一陣陣劇烈搖晃後一分鐘,拜七二九大停電後的準備,已打開點燃家中所有手電筒及蠟燭,我打開無線電監 聽一一九頻道,一邊穿著外出服,也連絡一一九勤務中心瞭解災情,知道東星大樓倒塌了!還叫老婆趕快打電話回南投竹山娘家,我告訴半信半疑的她是中部大地震,我的判斷很簡單,電力強弱再停電,十多秒後震波抵達台北,符合南電北送系統被破壞,地震剛發生時我明顯看到輕微南北向搖動 ,然後才是強震、跳動方向不一,是本身建築結構韌度拉力反彈,就會產生方向不同晃動 ,剛開始的南北向搖動異於發生在花蓮的地震,台北會有西北東南搖動,所以我直覺判斷震央在中部,可惜竹山電話完全斷線打不通,事後證明我的判斷正確,老婆最近還說你講給別人聽,別人一定不相信這件事認為你吹牛,但她不得不相信!
拋妻棄子赴災地
前述的判斷是屬於我個人的,事實上從各級報社長官到第一線採訪記者,在地震一發生時,正確判斷這是一個大災難,在第一時間「拋妻棄子」離開家門趕赴受災現場,在混亂中長官調度也無懈可擊,加上編輯檯上挖版、換版之快速,讓聯合報在九二一地震新聞,從第一天就開始領先到底,讓友報最近檢討會不斷,各級長官報告寫不完,聯合報依舊讓人刮目相看,從九二一集集大震迄今碰到的新聞同業均豎起大拇指稱讚聯合報的表現。聯合報又打贏了一次漂亮團體戰。
以攝影組來說,地震後大家已不約而同揹起相機出門,我火速趕抵八德路四段東星大樓時,驚訝看到一至八樓不見了,消防局雲梯車正要緩緩升起,九至十二樓歪斜的窗口到處是呼救的聲音,有人揮舞著衣服、有人大喊救命,大批消防隊員也冒險爬上爬下救援受困民眾,部份不及穿衣的民眾僅裹著被單脫困,我看到幾戶人家,驚恐的抱在一起被救離現場,救護車一輛輛接走受傷的居民,警笛一陣陣劃過黑色的台北街頭。
鏡頭下的人間煉獄
採訪過千百次災難新聞,抵達東星大樓時卻讓我有些愣住了!大園空難時一百 零二人死亡,基本上最劇烈撞擊瞬間已過且無目擊,抵達現場時雖是到處屍首橫陳、碎肉斷骨觸目皆是,畢竟已無生機;過去幾次礦災採訪,雖也是一片慘,終究無法感受礦坑底下的溫度與悲慘,就算歷次大小火警等災害採訪時,也看過許多與生死搏鬥的一瞬間,但都不及現在眼前所見,因為自己才在幾分鐘前經歷有如世界末日的天搖地動 ,然後有大樓倒了,倖存者在窗口呼救,而八樓以下在斷垣殘壁中大多數的居民呢?而這樣的畫面也會發生在自己及家人身上,一個活躍的台灣,隨時隨地會地牛翻身的台灣,讓人有些不寒而慄。
在東星大樓現場待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交代留在現場的家源會再增派人手,我則趕回報社沖片發稿,才進攝影組發現景騰也已回來發稿,現場範圍太大兩人並未碰到面,但不約而同返社發稿。此時的編輯部陷入一片忙碌中,只見項總編輯、羅主任…等人在忙中指揮若定,編輯中心手忙腳亂卻不敢絲毫出錯,一有最新消息進來得改寫最新狀況,那一晚的編輯部彷彿也是災區,大家亂中有序搶救生機分分秒秒與時間賽跑。
前進南投
在大家揮汗如雨努力下截稿,事實證明那一夜大家的努力沒有白費,天亮後聯合報睥睨各報,交出一張亮麗的成績單。截稿後,項總、羅主任作出上下並行的決策,包括馬上預訂天亮後的直升機,飛臨災區上空鳥瞰攝影,陸地方面馬上派出攝影記者前往災區南投,這些都是凌晨三點多就決定了,事後證明這些決策足足快了友報十個小時,等友報發覺一切都慢了!只有吞聲挨打的份了!
夜赴南投災區,攝影組龍頭指定我前往,因素一,我老婆娘家在竹山,每逢長假總會到南投,其實對南投縣境之熟是因為撿石頭,為採石我曾走遍每一鄉鎮,埔里眉溪的黑石膽,中寮的鐵丸石,國姓的龜甲石,信義、水里的龍紋石、紅鎧石,濁水溪的濁溪石是硯台的上材,清水溪、陳有蘭溪等主支系均留下採石足跡,一進南投我可以拋開地圖也不會迷路。因素二,我早被戲稱為災難記者,好像我出現就有災難似的,這一趟打火行動 非我莫屬了!
淩晨四點上高速公路
來不及回家準備任何換洗衣物,打理底片沖洗工具及測試電腦就等採訪車駕駛小闕回報社接我了,凌晨四時我們已經在高速公路上飛馳了,「急如星火」是當時最好的形容,儘管我一直提醒小闕放慢速度,高速公路在震災後可能凹凸不平或有墜落物,但碼表上速度一直保持時速一百 三到一百四,一路大地漆黑,只有少數車輛擦身而過,像一道流星劃過,「急如星火」不正是這般景象。
在路上為瞭解南投最新災情,一直嘗試與家住竹山的南投記者紹聖兄連絡,奇蹟似的他的大哥大竟能通,得知大概橋斷路阻情況,還得感謝紹聖兄在繁忙採訪災情時,順路探視我岳父家,得知大家平安無事,心中懸念也完全消失。平常高速公路大哥大訊號一路滿格,在地震後途經苗栗及至三義、豐原路段開始已時斷時續,一進入南投已完全斷訊。清晨七時不到抵達草屯,天早已翻白多時,但大馬路上到處是露宿的民眾,經一夜大地翻騰驚嚇,有人惺忪楞坐,有人俟天亮後才入夢鄉—以大地為床以天為帳;草屯通往埔里的道路已中斷,到處是隆起的柏油路,高達四、五公尺,連房屋、田園也高高被抬起,遍地有如被轟炸過似的。試了好幾個路口,當地居民給我的答案是無法到埔里,因為路況太差,愈往裡面情況愈差;當時感覺災情愈是嚴重更要進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騎車入埔里
既然汽車是進不了埔里,若用兩隻腳跋山涉水不知到何時才能抵達目的地,於是心生一計,開始詢問摩托車騎士有無辦法進入,得到的答案均是搖頭—很難!不過還真的天助我也,遇到一個熱心的草屯居民林松輝騎著一二五CC機車路過,他表示天亮後他從埔里半途回到草屯,一路坍方、路基崩塌、馬路變形拱起很厲害,雖然很危險但勉強可以通過,當我表明是聯合報台北下來的記者時,他二話不說「上車吧!我載你進去!」我交代採訪車駕駛小闕留在原地等我回來,如果電訊能通時跟台北聯絡就說我進入災區了,留下所有東西,我只揹著攝影包包準備天黑前再出來發稿,如果無法一天來回,發不了稿等於白走一遭,既然知道埔里災情嚴重,道路、電訊、電力均中斷,我判斷在埔里是無法發稿的,若再帶著大包小包進去徒增工作困擾,不如簡騎輕裝方便得多,事後證明我又對了!
騎摩托車進埔里如魚得水,一路雖然顛簸,遇有崩塌處左閃右躲就可以避過,斷層處拱起小山似的馬路,兩人又推又拉總可以把機車越過,橋面接合凸起的高點,不是很重的機車也抬得過去,一心想入災區也體會不出吃力,一路上又拍照又趕路,才早上八點我已進入埔里市區了,距離地震發生後已經過六個小時,用一夜未閤眼換來的。
青山一夕黃頭
進埔里前最教人震撼的畫面,就是在雙冬附近的九九峰,印象中青翠的山巒卻一夜變黃頭,上百 個山頭在強震中被削掉一層皮。埔里鎮上更不用說到處是災情,信義路上十七間連棟三層樓變成二樓,樹人路十五連棟公寓一樓也不見了,而東倒一棟西倒一棟,沒有一條街道是完整的,到處是茫然的鎮民和有如廢墟的鄉鎮—一時讓相機不知從何拍起;然後耳邊有人說,那邊還有五人受困……再過一條街那邊有二人……還有那個方向過去也有五人被埋……。埔里好山好水是出了名的,這裡生產好酒出美女,也是眾所皆知,我數度來過埔里,在眉溪上低頭尋石,也曾匆匆路過上霧社,就算路過一瞥也能感受埔里的美,而這一次再來……埔里竟像是被撕裂,世世代代耕種的田園破碎,美麗溫暖的家像骨牌被推倒……。
交通中斷、電訊失聯、電力消失、外援還未到,埔里人此時真的體會什麼是自力救濟,在殘碎瓦礫中倖存的人徒手搬移斷垣殘壁,或用鏟子、丁字鎬等簡單工具含著淚挖掘著,淚和汗交融早已分不清,唯有的幫手就是街坊鄰居或近親,一鏟又一鏟……然後俯身呼喊親人的名字,期望被困親人一絲回應,然而許多家庭失望了,已斷魂親人的屍體是自己挖出來的,也呼天搶地涕泗縱橫抬出自己的親人……。
相較六個小時前,台北市東星大樓倒塌現場,目擊震後十分鐘已有數百名消防隊員奮不顧身搶救受困居民,遠在台灣中心的埔里「城鄉差距」竟是這樣明顯,無助的災民驚慌失措,教人情何以堪?
救災難使力
埔里警分局與毗鄰的鎮公所都垮了,為數不少的警員將分局四週圍起繩子管制,因為槍枝、彈藥被埋在裡面,偶見幫忙挖掘、指揮交通的是附近國軍一處彈藥庫士兵,除了留守衛兵之外,其餘人就近投入救災工作,只是畢竟非工兵專長缺 少重機械,凸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南投災區也像台北,外援的救難人員在第一時間就能抵達現場,傷 亡人數應該可以減少許多……如果電訊不斷,也許南投慘烈的災情外界可以得知……如果道路不斷,也許外援可以迅速抵達……太多的如果。
災害太多,範圍凌散又廣,單靠區域性警力,消防隊根本使不上力,何況自家或多或少都有災害傷亡。這就不得不對本報駐南投、台中的記者心生敬意,在災區中大家都有輕重損害,算是災民了,還來不及安撫驚魂的家人,就開始出門採訪,至今夜以繼日。雖然在災區多次遇到南投同仁,從呂特派、芳銘 、紹聖、家樂、文禮、錫明……等人,因為大家都忙於採訪,只能短暫寒暄,在系刊一角再次表示對他們的敬意,也謝謝他們的協助。
直昇機送出底片
在九二一震災第一天,意外出現「秘密武器」,副總統連戰在早上即搭乘直升機飛抵埔里巡視災情,政治組鳳馨隨機採訪,我們在災區碰面時驚訝不已,得知她今天就會隨機回到台北,我一骨碌將已拍好的底片全交給鳳馨,回台北後務必馬上交給攝影組處理;但後來連副總統得知埔里基督教醫院無法處理的重傷患數十名,必須轉診台中榮總,他毅然將直升機隊留下作為救護用,他與隨從在視察災情後,在埔里高中樹下足足等了數小時;這可急死我了,急救傷患是當務之急,但一架直升機只能容納三名傷患,而滿滿一操場的傷患……,心中掙扎的是如果鳳馨今天無法回到台北,這些底片不成了廢片,如果留在我身邊發稿是有困難,但總能克服傳送回台北,在等待空檔,我數度再進入市區穿梭拍照,一有拍完的底片即再交給鳳馨,直到剩下六名傷患,確定她馬上可以成行,我才如釋重負離開埔里,「秘密武器」為我帶出十二卷底片,是震災第一個早上的採訪成果。
事後很多新聞同業傳述,聯合報埔里災情的照片是如何傳送出來的,有人說是雇請直升機多花了數萬元降落帶出來的,有人說是重賞請人專程送出去的不一而足,事後我開玩笑說是請副總統幫我的,有人卻相信,但大多數人半信半疑!
還在煩惱斷電斷水斷訊的災區,對發稿是一大挑戰,如今減輕一大半;離開埔里後我沿著暨大、日月潭、水里到集集,等於繞了一大圈受災山區,一度欲進入信義,但得知新中橫完全坍崩,連摩托車都無法進入才放棄,集集的災情也是奇慘,到處屋倒人亡,一位老者告訴我,夜裡那一場地震,把他從床上高高彈起摔落地上,跌坐在地上後又被四腳朝天翻了兩圈,整個鎮上居民衝出屋外哀嚎四起……在漆黑的夜裡,那種難以想像的悲愴畫面,而許多罹難現場都是父母死前還緊抱著子女感人鏡頭,走到每一個地方就有一個感人故事,就發生在與世無爭淳樸的鄉村。
陌生人相助,溫情處處
當天下午在日月潭往水里深山中,也發生一段小插曲,就是摩托車在上不著村下不著店處爆胎,就在路上攔到一部反向中型貨車,表明我是聯合報記者,該摩托車主是草屯熱心幫我的人,能否幫我們載到水里補胎,當駕駛還在猶豫時,其座旁的太太已連聲說趕快回頭載他們,就是這樣一路上都有人熱心幫忙,頂著聯合報三個字在窮鄉僻壤依然順暢無阻。水里機車行也受災老闆又不在,不過摩托車主林松輝說他自己來換胎,動 作純熟不輸行家,不然行程一定受影響,採訪工作勢必打折扣。
所以碰到這樣災難新聞採訪,除了判斷、衡量距離、時間及安全外,適時得請求當地人協助。當夜留在草屯發稿又是一例,當時我無法確知台中市或鄰近縣市是否恢復供電,與其浪費車程不如將時間留下找尋解決辦法,在一片漆黑的草屯鎮上那裡有電?映入腦中的就是醫院,惟獨醫院備有發電機,而且醫院周圍電信也是首先會搶修的,這一點我又對了!醫院附近小區域電信恢復,雖然訊號不甚穩定,但已足夠我用電腦發出照片,有電就可以沖片、掃瞄機也可以動 作。在急診室裡傷患眾多,我借用醫生看診桌一角作業發稿,來來往往的民眾也一睹為快,頻頻詢問畫面中慘狀是哪裡?也訝異科技的進步,聯合報記者竟是如此就能發稿,明天報紙就有嗎?這是他們共同的問題!最近新聞同業很好奇我在災區中是如何發稿的,我並未藏私,不吝提供這段經驗,大家才恍然大悟,事實上當夜台中市也是停電狀態,雖然旅館有備用發電機,但有友報記者從災區趕返台中準備發稿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多,最後一張照片也沒有發回台北。
紀錄災難,用心看待生命
連著幾天在南投災區採訪,明顯感受攝影記者數目我們比友報少了很多,友報派出十一名攝影記者分赴南投、台中災區,聯合報攝影組保持精簡的三至四人而已,人力顯然不足應付如此大災難;專業數位相機將在未來即時新聞中搶得先機,社方應重視這樣的需求與必要。這次因臨時凌晨即奔赴災區,沒有換洗衣物,連相機電池、大哥大電池充電器都未能準備,到第三天已顯現不足,加上連續四十小時未能睡好覺,三餐也不正常,虛火上升牙床腫痛,在難奈情況下,只得連夜趕回台北充足電量、看牙醫拿止痛消炎藥,再趕回災區繼續未完的採訪,攝影記者得隨時保持最佳身體狀況是不爭的事實,小小的牙痛都讓人有要命的感覺,何況在一片狼藉的災區。
細細碎碎寫下這些難得的採訪經驗,但過程卻是心酸的,太多的悲愴一幕幕出現在眼前,而我必須侵犯似的按下快門,在中寮永平村不禁含著淚拍下一名喪父的幼童,他雙手合十祈禱滿臉淚痕,見報後許多讀者感動 得來電想要尋找該小男孩,有人還想長期認養,社會還是充滿溫暖的,許多災民的第一餐熱食就是慈濟志工所提供,台灣還是希望無窮,在國姓鄉南港村九份二山,十九戶四十多人加上二百 隻水鹿,一夜間覆土百公尺,近千公尺的九份二山整整削掉一半,當地老人描述那一夜,傳說中人間大災難前山會哭,大震那一夜他們親身經歷了,山在哀嚎迴盪著,山哭地鳴後強震來了?我們不得不敬畏大自然的力量,尤其身處地質這樣活潑的台灣,居安思危不能再是口號……。 (完)
(作者為聯合報攝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