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
『我替妳買了個男友,記得簽收啊。』
『???』
該怎麼說呢,擁有一個很喜歡關心自己終身大事的閨蜜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妳看著她發過來的訊息,有點無法理解她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買了個男友?男友能買?妳需要男友?啊?
但妳與她的訊息就這麼停留在這裡,閨蜜只是已讀了妳表示極度困惑的三個問號。妳思來想去,對於這樣荒唐的事情還是無法理解,於是決定先把這件事拋在腦後,繼續忙活去了。
天底下哪有什麼比工作重要的呢?
/
『妳好,我是妳閨蜜替妳買的男友。』
『?????』
妳真的沒料想到。不管是真有人被買來給妳當作男朋友,或是真的會有人為了錢而出賣自己的感情,反正這樣荒謬的事情是真的發生了。妳發出去的問號不減反增,五個總能表示出妳心中宇宙級的困惑了吧!
不是,妳不過就是二十出頭的年紀,難道認真拚事業並不是這個年紀應該做的?妳還記得前幾天閨蜜一臉嚴肅地告訴妳:「二十二歲不是賺錢而是談戀愛的時候。」現在想想真應該那時候就阻止她那樣危險的想法。
現在到底該怎麼辦來著?
這個時候手裡的手機突然一陣劇烈震動,配上妳喜歡的那個鈴聲響起,妳嚇了一跳,幾乎是反射一般地接了起來。「喂?請問哪位?」
「嗯……難道是我搞錯了?妳的閨蜜沒有告訴妳嗎?還是我真的認錯人了?」手機那頭傳來的聲音溫和好聽,語句裡若隱若現透出無奈和苦惱的感覺。妳從沒想過一個男人的聲音能夠這麼好聽,讓妳聽了有些出神。
電話那頭靜默了幾秒,對方似乎是把手機拿到面前確認電話號碼了,妳隱約還能聽見他好聽的聲音正一字一字數著妳的電話號碼——糟了,妳好像有點上癮了啊。
「咳,你沒打錯,的確是我。」妳清了清喉嚨,決定和他說清楚講明白,不能讓這麼好的聲音……不是、不能隨便耽誤別人啊。「不好意思啊,我閨蜜她總是亂來,給你添麻煩了,我並不需要男友的呀。」
對方聽完妳的話後似乎輕笑了幾聲,然後用一種彷彿非常苦惱又惋惜的語氣說著:「那該怎麼辦才好呢?我這兒可不接受退換貨呀。」
妳僵住了,那怎麼辦?
「請妳給我一個機會吧,嗯?」
/
妳覺得這男人應該是情場老手。
該怎麼說呢……他說了,一開始僅限於通訊軟體與電話的互動,如果有想更進一步的交流,必須先等到你們兩人足夠熟悉之後才可以。雖說這些話是他說的,可是每天中午放在公司櫃檯的、說要給妳的便當與小便條紙卻不曾停過。
「唔……」妳從紙袋裡拿出裝著熱騰騰飯菜的保溫便當盒,卻發現這次除了便當和餐具以外,還有一個保溫壺。把黏在便當盒上的便條紙撕下來後,妳仔細地閱讀上頭有些凌亂卻不失勁道的筆跡:
『中午好,最近看妳的胃口似乎不怎麼好,便當的飯菜都會剩一些……雖然我做的不怎麼好吃,但還是擔心妳沒有吃飽會沒有力氣工作。
所以,我今天特別燉了雞湯,想讓妳補補身體,在這不出太陽的冬天,也能夠充滿元氣去面對工作上的困難。
最近會有寒流來襲,記得穿暖些。』
旋開那個保溫壺的蓋子,裡頭的雞湯還陣陣冒出了熱煙,妳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裡面的雞腿塊,還有看起來就很濃郁的湯。「唔……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總吃不太下,結果卻讓他誤會是他自己煮得太難吃了……」
妳坐了下來,打開便當盒的蓋子便開動了,菜色都是一般常見的家常菜,雖然不豐盛,但是有菜有肉,均衡的很。「奇怪……怎麼感覺都沒有吃到我討厭的食物呀?那我好像就更沒有理由不把這些吃完了……」
一邊吃著,一邊咬著筷子胡思亂想,妳總覺得有必要和他澄清為什麼沒把他做的愛心便當吃完,不然……「哎,我為什麼要那麼替他著想?明明就只是很簡單的『僱傭關係』,何必呢?」
妳盯著手機,碎碎念著吃飯。
/
下班以後,妳回到了家。
才正打算要去洗熱水澡沖刷掉一整天累積下來的疲憊,被妳丟在床鋪上的手機螢幕忽然亮了起來。妳拿起手機查看,發現原來是妳「男友」發過來的訊息:『到家了嗎?』
『我到了,你是裝了監視器嗎……為什麼我才剛到家你就傳了訊息過來啊?』
『只不過是大概知道妳的下班時間罷了。今晚挺冷的,記得睡覺時不要踢被子。』
『我才不會踢被子!!!』
『好,妳不會。早點休息,晚安。』
妳哼唧幾聲,到底是誰告訴他妳會踢被子的?搞得好像他是在照顧小孩子一樣,明明妳也是個二十二歲的大人了!看著他通訊軟體上帳號的英文名字,妳才發覺,都已經和這個「男友」交往了好幾天,居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Ares……?」妳盯著手機裡和他的聊天介面,不自覺將他通訊軟體帳號的名字唸了出來,這才發現他的名字與希臘神話裡的戰神是同一個名字。「戰神?這有什麼含義嗎……?」
想了一會兒,妳決定放棄。把手機關上以後,妳再次把它隨意扔在床鋪上,拿了換洗衣物就進了浴室。
反正名字什麼的,再問他就好了。
/
『我想,見妳一面。』
就在他的小禮物、花束和愛心午餐持續了幾個月後,他某個星期五晚上突然就給妳發了條這樣的訊息。妳看著那條訊息很久,總覺得這個男人不只是情場老手,可能還是個神秘的角色。在這些日子裡,他總是堅持不願意露臉,怎麼今天忽然就想見妳了?
「唔……」他的確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對妳非常溫柔和關心、總是會送妳喜歡或是妳需要的東西、也會做飯給妳吃。在妳對他的印象裡,他總是非常完美,不慌不忙,游刃有餘……那會不會是因為,他長得……不怎麼好看?
咳,人們總是說,上帝為你關了一扇門,就會為你開一扇窗,說不定他的一切那麼完美就是因為他的長相不如別人?妳越想覺得越合理,要不然他怎麼無論如何都不想給妳看臉呢?
雖然總說人不可貌相,可是沒有貌相實在萬萬不可……但這麼想著的同時,妳也害怕自己的拒絕會傷透他的心。盯著那條訊息,妳心裡的天使與惡魔開始了拉鋸戰,到底要不要答應呢?
啊——實在難以抉擇啊!
/
隔天下午。
妳佇立在和他約好的咖啡廳門口,結果最後天使還是戰勝了惡魔……嘆了一口氣,手裡的手機忽然響起通知聲,妳打開來看:『到了嗎?』
『已經到了,你坐在哪裡?』
『抱歉,我因為工作上的事耽擱了,現在正在趕過去。妳先找個位子,點一杯熱飲喝吧,我會在它涼掉之前抵達的。』
啊……好像是第一次聽他說到他的工作,平時都是妳和他抱怨上司太機車、同事不給力等等,妳似乎從來就不太了解他。推開了咖啡廳的門,裡頭的暖色系裝潢與暖氣令妳感到非常舒服,隨意找了個兩人座位後,妳點了一杯榛果拿鐵。
妳謝過送餐給妳的店員以後,拿著攪拌棒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咖啡杯裡的榛果拿鐵,一邊看著落地窗外的大螢幕電視。螢幕上播放的正是沒多久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許墨生命科學研究所」研發出對新型流感藥物的新聞。
電視裡可以看見那位年輕有為的教授兼科研人員——許墨,被許多的媒體蜂擁而上圍住採訪的畫面。而他只是一言不發,抿緊了嘴唇,一點笑容都沒有……也是,面對這樣多的媒體,誰不心煩呢?
可是他真是好看啊,聽說年紀輕輕就當了教授,現在才二十六歲。電視裡,他墨黑的髮只有幾根調皮地微翹了起來,褐色的狹長眼眸裡裝著隱晦的情緒,一絲不苟的衣裝……他真是好看啊。
妳就這麼看著,出了神。
「妳好。」一直到那個在電話裡有些失真的溫柔嗓音響起,妳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對面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男人。「我是Ares。」
妳的視線重新對焦,忽然感覺面前這個笑盈盈的男人好像在哪裡看過,微翹的墨黑頭髮、狹長的褐色眼眸……等等……?!「你、你是,許許許、許墨?」
許墨輕笑,瞥了一眼放在妳面前的榛果拿鐵,確認它還有些微的白眼騰騰冒著,才撐著頰歪頭笑著看妳。「嗯,嚴格來說,只有一個許。我叫許墨,也是Ares,是妳的男朋友。」
看著眼前男人一顰一笑都是萬種風情的模樣,妳忍不住懷疑是不是他認錯了人,可是根據他所說的話,還有他的聲音,那都是沒有錯的……妳的大腦有點無法接受事實,當機了。
「不用懷疑了。」許墨微笑著。「我就是那個,早晚關心妳、幫妳做午飯、替妳燉雞湯,還送了妳各種小禮物和花束的人……也是妳的男、朋、友。」
妳難以置信,為什麼??
一個科研人員沒事搞這個幹嘛???
「嗯……讓我猜猜。」他的手輕輕摩挲著下巴,眨了眨那雙看起來人畜無害的眼睛。「妳一定是想問我……為什麼我要大費周章地搞了這一些,就只為了當妳的男朋友?」
妳臉紅了,沒想到這個傢伙居然能夠看透人心,連忙拿起桌上那杯已經微涼的榛果拿鐵,像是能去除尷尬一樣地喝著。可是眼前的許墨看起來不只是嘴邊的弧度更高,而是連像秋天的眸子裡都染上了更甚的笑意。
「妳可以把這些當作,來自一個科研人員的浪漫?」他朝妳眨了眨眼,輕輕笑了起來,卻令妳更加窘迫。「我承認這一些不只是我的計畫,我得感謝妳的朋友,幫了我許多忙。」
「……那、你是真的想,當我的男朋友?」妳張了張口,羞窘地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只得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才擠出了這麼一個問題,也是妳最想問的問題。
許墨點了點頭,眼神無比認真。
「因為畫家終於找到了他的蝴蝶,雖然他想還給她一個平靜的世界,但畫家還是無法忍住想見她的心情……所以他想來問,蝴蝶願不願意再將他的世界,染回彩色呢?」說這些的時候,他的眼睛裡,只有滿滿的深情,再無其他。
妳看呆了,不自覺地點了頭。
「……這一次,我絕對不會放開妳。」
緊緊地,他握住了妳的手。
Fin.
時隔許久,我們又見面啦
這篇文總共3553字,是之前看到梗所以寫的
但是沒存到,所以我到現在還是找不到梗源的貼文在哪(
如果有人知道可以幫忙貼一下,感謝!
然後因為我昨天出了車禍,現在全身痠痛
所以——我會努力寫文的()
希望有人口以看得出我寫的時間線是啥
#彩珞
把手 合 起來 猜一字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小徑分岔的花園:通往未來的多種可能性】
這是推薦的短篇小說,會有一點燒腦,出自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
他在這部〈小徑分岔的花園〉的短篇中,用了類似於量子力學的概念,探討關於「時間」的奧秘。
而對很多作家來說,故事裡出現太多「巧合」會是一大敗筆,但在這部短篇中,這些巧合反倒成為一種特別的隱喻。
一起來看看這部頗有深意的文學作品吧。
-
小徑分岔的花園 / 博爾赫斯
獻給維多利亞·奧坎波
利德爾·哈特寫的《歐洲戰爭史》第二百四十二頁有段記載,說是十三個英國師(有一千四百門大炮支援)對塞爾-蒙托邦防線的進攻原定於1916年7月24日發動,後來推遲到29日上午。利德爾·哈特上尉解釋說延期的原因是滂沱大雨,當然並無出奇之處。青島大學前英語教師余准博士的證言,經過記錄、複述、由本人簽名核實,卻對這一事件提供了始料不及的說明。證言記錄缺了前兩頁。
……我掛上電話聽筒。我隨即辨出那個用德語接電話的聲音。是理查·馬登的聲音。馬登在維克托·魯納伯格的住處,這意味著我們的全部辛勞付諸東流,我們的生命也到了盡頭——但是這一點是次要的,至少在我看來如此。這就是說,魯納伯格已經被捕,或者被殺。在那天日落之前,我也會遭到同樣的命運。馬登毫不留情。說得更確切一些,他非心狠手辣不可。作為一個聽命於英國的愛爾蘭人,他有辦事不熱心甚至叛賣的嫌疑,如今有機會挖出日爾曼帝國的兩名間諜,拘捕或者打死他們,他怎麼會不抓住這個天賜良機,感激不盡呢?我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可笑地鎖上門,仰面躺在小鐵床上。窗外還是慣常的房頂和下午六點鐘被雲遮掩的太陽。這一天既無預感又無徵兆,成了我大劫難逃的死日,簡直難以置信。雖然我父親已經去世,雖然我小時候在海豐一個對稱的花園裡待過,難道我現在也得死去?隨後我想,所有的事情不早不晚偏偏在目前都落到我頭上了。多少年來平平靜靜,現在卻出了事;天空、陸地和海洋人數千千萬萬,真出事的時候出在我頭上……馬登那張叫人難以容忍的馬臉在我眼前浮現,驅散了我的胡思亂想。我又恨又怕(我已經騙過了理查·馬登,只等上絞刑架,承認自己害怕也無所謂了),心想那個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自鳴得意的武夫肯定知道我掌握秘密。準備轟擊昂克萊的英國炮隊所在地的名字。一隻鳥掠過窗外灰色的天空,我在想像中把它化為一架飛機,再把這架飛機化成許多架,在法國的天空精確地投下炸彈,摧毀了炮隊。我的嘴巴在被一顆槍彈打爛之前能喊出那個地名,讓德國那邊聽到就好了……我血肉之軀所能發的聲音太微弱了。怎麼才能讓它傳到頭頭的耳朵?那個病懨懨的討厭的人,只知道魯納伯格和我在斯塔福德郡,在柏林閉塞的辦公室裡望眼欲穿等我們的消息,沒完沒了地翻閱報紙……我得逃跑,我大聲說。我毫無必要地悄悄起來,仿佛馬登已經在窺探我。我不由自主地檢查一下口袋裡的物品,也許僅僅是為了證實自己毫無辦法。我找到的都是意料之中的東西。那只美國掛表,鎳制錶鏈和那枚四角形的硬幣,拴著魯納伯格住所鑰匙的鏈子,現在已經沒有用處但是能構成證據,一個筆記本,一封我看後決定立即銷毀但是沒有銷毀的信,假護照,一枚五先令的硬幣,兩個先令和幾個便士,一枝紅藍鉛筆,一塊手帕和裝有一顆子彈的左輪手槍。我可笑地拿起槍,在手裡掂掂,替自己壯膽。我模糊地想,槍聲可以傳得很遠。不出十分鐘,我的計畫已考慮成熟。電話號碼簿給了我一個人的名字,唯有他才能替我把情報傳出去:他住在芬頓郊區,不到半小時的火車路程。
我是個怯懦的人。我現在不妨說出來,因為我已經實現了一個誰都不會說是冒險的計畫。我知道實施過程很可怕。不,我不是為德國幹的。我才不關心一個使我墮落成為間諜的野蠻的國家呢。此外,我認識一個英國人——一個謙遜的人——對我來說並不低於歌德。我同他談話的時間不到一小時,但是在那一小時中間他就像是歌德……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我覺得頭頭瞧不起我這個種族的人——瞧不起在我身上彙集的無數先輩。我要向他證明一個黃種人能夠拯救他的軍隊。此外,我要逃出上尉的掌心。他隨時都可能敲我的門,叫我的名字。我悄悄地穿好衣服,對著鏡子裡的我說了再見,下了樓,打量一下靜寂的街道,出去了。火車站離此不遠,但我認為還是坐馬車妥當。理由是減少被人認出的危險;事實是在闃無一人的街上,我覺得特別顯眼,特別不安全。我記得我吩咐馬車夫不到車站入口處就停下來。我磨磨蹭蹭下了車,我要去的地點是阿什格羅夫村,但買了一張再過一站下的車票。這趟車馬上就開:八點五十分。我得趕緊,下一趟九點半開車。月臺上幾乎沒有人。我在幾個車廂看看:有幾個農民,一個服喪的婦女,一個專心致志在看塔西倫的《編年史》的青年,一個顯得很高興的士兵。列車終於開動。我認識的一個男人匆匆跑來,一直追到月臺盡頭,可是晚了一步。是理查·馬登上尉。我垂頭喪氣、忐忑不安,躲開可怕的視窗,縮在座位角落裡。我從垂頭喪氣變成自我解嘲的得意。心想我的決鬥已經開始,即使全憑僥倖搶先了四十分鐘,躲過了對手的攻擊,我也贏得了第一個回合。我想這一小小的勝利預先展示了徹底成功。我想勝利不能算小,如果沒有火車時刻表給我寶貴的搶先一著,我早就給關進監獄或者給打死了。我不無詭辯地想,我怯懦的順利證明我能完成冒險事業。我從怯懦中汲取了在關鍵時刻沒有拋棄我的力量。我預料人們越來越屈從於窮凶極惡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世界上全是清一色的武夫和強盜了;我要奉勸他們的是:做窮凶極惡的事情的人應當假想那件事情已經完成,應當把將來當成過去那樣無法挽回。我就是那樣做的,我把自己當成已經死去的人,冷眼觀看那一天,也許是最後一天的逝去和夜晚的降臨。列車在兩旁的梣樹中徐徐行駛。在荒涼得像是曠野的地方停下。沒有人報站名。是阿什格羅夫嗎?我問月臺上幾個小孩。阿什格羅夫,他們回答說。我便下了車。
月臺上有一盞燈光照明,但是小孩們的臉在陰影中。有一個小孩問我:您是不是要去斯蒂芬·亞伯特博士家?另一個小孩也不等我回答,說道:他家離這兒很遠,不過您走左邊那條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不會找不到的。我給了他們一枚錢幣(我身上最後的一枚),下了幾級石階,走上那條僻靜的路。路緩緩下坡。是一條泥土路,兩旁都是樹,枝丫在上空相接,低而圓的月亮仿佛在陪伴我走。
有一陣子我想理查·馬登用某種辦法已經瞭解到我鋌而走險的計畫。但我立即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小孩叫我老是往左拐,使我想起那就是找到某些迷宮的中心院子的慣常做法。我對迷宮有所瞭解:我不愧是彭㝡的曾孫,彭㝡是雲南總督,他辭去了高官厚祿,一心想寫一部比《紅樓夢》人物更多的小說,建造一個誰都走不出來的迷宮。他在這些龐雜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工夫,但是一個外來的人刺殺了他,他的小說像部天書,他的迷宮也無人發現。我在英國的樹下思索著那個失落的迷宮:我想像它在一個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動,被稻田埋沒或者淹在水下,我想像它廣闊無比,不僅是一些八角涼亭和通幽曲徑,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國組成……我想像出一個由迷宮組成的迷宮,一個錯綜複雜、生生不息的迷宮,包羅過去和將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牽涉到別的星球。我沉浸在這種虛幻的想像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處境。在一段不明確的時間裡,我覺得自己抽象地領悟了這個世界。模糊而生機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時光,以及輕鬆的下坡路,這一切使我百感叢生。傍晚顯得親切、無限。道路繼續下傾,在模糊的草地裡岔開兩支。一陣清悅的樂聲抑揚頓挫,隨風飄蕩,或近或遠,穿透葉叢和距離。我心想,一個人可以成為別人的仇敵,成為別人一個時期的仇敵,但不能成為一個地區、螢火蟲、字句、花園、水流和風的仇敵。我這麼想著,來到一扇生銹的大鐵門前。從欄杆裡,可以望見一條林陰道和一座涼亭似的建築。我突然明白了兩件事,第一件微不足道,第二件難以置信;樂聲來自涼亭,是中國音樂。正因為如此,我並不用心傾聽就全盤接受了。我不記得門上是不是有鈴,還是我擊掌叫門。像火花迸濺似的樂聲沒有停止。
然而,一盞燈籠從深處房屋出來,逐漸走近:一盞月白色的鼓形燈籠,有時被樹幹擋住。提燈籠的是個高個子。由於光線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打開鐵門,慢條斯理地用中文對我說:「看來彭熙情意眷眷,不讓我寂寞。您准也是想參觀花園吧?」
我聽出他說的是我們一個領事的姓名,我莫名其妙地接著說:「花園?」
「小徑分岔的花園。」
我心潮起伏,難以理解地肯定說:「那是我曾祖彭㝡的花園。」
「您的曾祖?您德高望重的曾祖?請進,請進。」
潮濕的小徑彎彎曲曲,同我兒時的記憶一樣。我們來到一間藏著東方和西方書籍的書房。我認出幾卷用黃絹裝訂的手抄本,那是從未付印的明朝第三個皇帝下詔編纂的《永樂大典》的逸卷。留聲機上的唱片還在旋轉,旁邊有一隻青銅鳳凰。我記得有一隻紅瓷花瓶,還有一隻早幾百年的藍瓷,那是我們的工匠模仿波斯陶器工人的作品……斯蒂芬·亞伯特微笑著打量著我。我剛才說過,他身材很高,輪廓分明,灰眼睛,灰鬍子。他的神情有點像神甫,又有點像水手;後來他告訴我,「在想當漢學家之前」,他在天津當過傳教士。
我們落了座;我坐在一張低矮的長沙發上,他背朝著視窗和一個落地圓座鐘。我估計一小時之內追捕我的理查·馬登到不了這裡。我的不可挽回的決定可以等待。
「彭㝡的一生真令人驚異,」斯蒂芬·亞伯特說。「他當上家鄉省份的總督,精通天文、星占、經典詮估、棋藝,又是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他拋棄了這一切,去寫書、蓋迷宮。他拋棄了炙手可熱的官爵地位、嬌妻美妾、盛席瓊筵,甚至拋棄了治學,在明虛齋閉戶不出十三年。他死後,繼承人只找到一些雜亂無章的手稿。您也許知道,他家裡的人要把手稿燒掉;但是遺囑執行人——一個道士或和尚——堅持要刊行。」
「彭㝡的後人,」我插嘴說,「至今還在責怪那個道士。刊行是毫無道理的。那本書是一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彙編。我看過一次:主人公在第三回裡死了,第四回裡又活了過來。至於彭㝡的另一項工作,那座迷宮……」
「那就是迷宮,」他指著一個高高的漆櫃說。
「一個象牙雕刻的迷宮!」我失聲喊道。「一座微雕迷宮……」
「一座象徵的迷宮,」他糾正我說。「一座時間的無形迷宮。我這個英國蠻子有幸悟出了明顯的奧秘。經過一百多年之後,細節已無從查考,但不難猜測當時的情景。彭㝡有一次說:我引退後要寫一部小說。另一次說:我引退後要蓋一座迷宮。人們都以為是兩件事;誰都沒有想到書和迷宮是一件東西。明虛齋固然建在一個可以說是相當錯綜的花園的中央;這一事實使人們聯想起一座實實在在的迷宮。彭㝡死了;在他廣闊的地產中間,誰都沒有找到迷宮。兩個情況使我直截了當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一是關於彭㝡打算蓋一座絕對無邊無際的迷宮的奇怪的傳說。二是我找到的一封信的片斷。」
亞伯特站起來。他打開那個已經泛黑的金色櫃子,背朝著我有幾秒鐘之久。他轉身時手裡拿著一張有方格的薄紙,原先的大紅已經退成粉紅色。彭㝡一手好字名不虛傳。我熱切然而不甚了了地看著我一個先輩用蠅頭小楷寫的字: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後世(並非所有後世)。我默默把那張紙還給亞伯特。他接著說:「在發現這封信之前,我曾自問:在什麼情況下一部書才能成為無限。我認為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迴圈不已、周而復始。書的最後一頁要和第一頁雷同,才有可能沒完沒了地連續下去。我還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間的那一夜,山魯佐德王后(由於抄寫員神秘的疏忽)開始一字不差地敘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這一來有可能又回到她講述的那一夜,從而變得無休無止。我又想到口頭文學作品,父子口授,代代相傳,每一個新的說書人加上新的章回或者虔敬地修改先輩的章節。我潛心琢磨這些假設;但是同彭㝡自相矛盾的章回怎麼也對不上號。正在我困惑的時候,牛津給我寄來您見到的手稿。很自然,我注意到這句話: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後世(並非所有後世)。我幾乎當場就恍然大悟;小徑分岔的花園就是那部雜亂無章的小說;若干後世(並非所有後世)這句話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時間而非空間的分岔。我把那部作品再流覽一遍,證實了這一理論。在所有的虛構小說中,每逢一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一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彭㝡的錯綜複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這一來,就產生了許多不同的後世,許多不同的時間,衍生不已,枝葉紛披。小說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說,方君有個秘密;一個陌生人找上門來;方君決心殺掉他。很自然,有幾個可能的結局:方君可能殺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殺死,兩人可能都安然無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彭㝡的作品裡,各種結局都有;每一種結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點。有時候,迷宮的小徑匯合了:比如說,您來到這裡,但是某一個可能的過去,您是我的敵人,在另一個過去的時期,您又是我的朋友。如果您能忍受我糟糕透頂的發音,咱們不妨念幾頁。」
在明快的燈光下,他的臉龐無疑是一張老人的臉,但有某種堅定不移的、甚至是不朽的神情。他緩慢而精確地朗讀同一章的兩種寫法。其一,一支軍隊翻越荒山投入戰鬥;困苦萬狀的山地行軍使他們不惜生命,因而輕而易舉地打了勝仗;其二,同一支軍隊穿過一座正在歡宴的宮殿,興高采烈的戰鬥像是宴會的繼續,他們也奪得了勝利。我帶著崇敬的心情聽著這些古老的故事,更使我驚異的是想出故事的人是我的祖先,為我把故事恢復原狀的是一個遙遠帝國的人,時間在一場孤注一擲的冒險過程之中,地點是一個西方島國。我還記得最後的語句,像神秘的戒律一樣在每種寫法中加以重複:英雄們就這樣戰鬥,可敬的心胸無畏無懼,手中的銅劍凌厲無比,只求殺死對手或者沙場捐軀。
從那一刻開始,我覺得周圍和我身體深處有一種看不見的、不可觸摸的躁動。不是那些分道揚鑣的、並行不悖的、最終匯合的軍隊的躁動,而是一種更難掌握、更隱秘的、已由那些軍隊預先展示的激動。斯蒂芬·亞伯特接著說:「我不信您顯赫的祖先會徒勞無益地玩弄不同的寫法。我認為他不可能把十三年光陰用於無休無止的修辭實驗。在您的國家,小說是次要的文學體裁;那時候被認為不登大雅。彭㝡是個天才的小說家,但也是一個文學家,他絕不會認為自己只是個寫小說的。和他同時代的人公認他對玄學和神秘主義的偏愛,他的一生也充分證實了這一點。哲學探討佔據他小說的許多篇幅。我知道,深不可測的時間問題是他最關心、最專注的問題。可是《花園》手稿中唯獨沒有出現這個問題。甚至連『時間』這個詞都沒有用過。您對這種故意迴避怎麼解釋呢?」
我提出幾種看法;都不足以解答。我們爭論不休;斯蒂芬·亞伯特最後說:「設一個謎底是『棋』的謎語時,謎面唯一不准用的字是什麼?」我想一會兒後說:「『棋』字。」
「一點不錯,」亞伯特說。「小徑分岔的花園是一個龐大的謎語,或者是寓言故事,謎底是時間;這一隱秘的原因不允許手稿中出現『時間』這個詞。自始至終刪掉一個詞,採用笨拙的隱喻、明顯的迂迴,也許是挑明謎語的最好辦法。彭㝡在他孜孜不倦創作的小說裡,每有轉折就用迂迴的手法。我核對了幾百頁手稿,勘正了抄寫員的疏漏錯誤,猜出雜亂的用意,恢復、或者我認為恢復了原來的順序,翻譯了整個作品;但從未發現有什麼地方用過『時間』這個詞。顯而易見,小徑分岔的花園是彭㝡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絕非虛假的形象。您的祖先和牛頓、叔本華不同的地方是他認為時間沒有同一性和絕對性。他認為時間有無數系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一張不斷增長、錯綜複雜的網。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路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時間裡,我們並不存在;在某些時間,有你而沒有我;在另一些時間,有我而沒有你;再有一些時間,你我都存在。目前這個時刻,偶然的機會使您光臨舍間;在另一個時刻,您穿過花園,發現我已死去;再在另一個時刻,我說著目前所說的話,不過我是個錯誤,是個幽靈。」
「在所有的時刻,」我微微一震說,「我始終感謝並且欽佩你重新創造了彭㝡的花園。」
「不可能在所有的時刻,」他一笑說。「因為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我可以成為您的敵人。」
我又感到剛才說過的躁動。我覺得房屋四周潮濕的花園充斥著無數看不見的人。那些人是亞伯特和我,隱蔽在時間的其他維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我再抬起眼睛時,那層夢魘似的薄霧消散了。黃黑二色的花園裡只有一個人,但是那個人像塑像似的強大,在小徑上走來,他就是理查·馬登上尉。
「將來已經是眼前的事實,」我說。「不過我是您的朋友。我能再看看那封信嗎?」
亞伯特站起身。他身材高大,打開了那個高高櫃子的抽屜;有幾秒鐘工夫,他背朝著我。我已經握好手槍。我特別小心地扣下扳機:亞伯特當即倒了下去,哼都沒有哼一聲。我肯定他是立刻喪命的,是猝死。
其餘的事情微不足道,仿佛一場夢。馬登闖了進來,逮捕了我。我被判絞刑。我很糟糕地取得了勝利:我把那個應該攻擊的城市的保密名字通知了柏林。昨天他們進行轟炸;我是在報上看到的。報上還有一條消息說著名漢學家斯蒂芬·亞伯特被一個名叫余准的陌生人暗殺身死,暗殺動機不明,給英國出了一個謎。柏林的頭頭破了這個謎。他知道在戰火紛飛的時候我難以通報那個叫亞伯特的城市的名稱,除了殺掉一個叫那名字的人之外,找不出別的辦法。他不知道(誰都不可能知道)我的無限悔恨和厭倦。
把手 合 起來 猜一字 在 雷雷夥伴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日常用品想脫單 【我的暖男保溫瓶】保溫瓶X人
是這樣的,我喜歡一個男生,可是他好像一直沒發現。
以前我們形影不離,雖然後來分開很久,但他一定不會忘記我!
「你忘了嗎?小時候我們明明每天一起玩,一起上下學!」
「所以你是?」
「我是你的哆啦A夢保溫瓶啊!」
「……三小?」
-------------------—
我們班上來了個轉學生,又高又帥,站姿端正筆挺,跟升旗手似的。
他一看見我便雙眼放光,「阿狗!」
我姓苟,小時候綽號是阿狗,但很久沒人這麼叫我了,因爲都活到高中這把年紀,大家已經知道我爸是誰,說是喊我狗就像在罵我爸,所以只有熟一點會叫狗大少,總歸是比較尊敬的。
轉學生見我發愣,急著說:「你忘了嗎?小時候我們明明每天一起玩,一起上下學!」
小時候全班同學都一起玩一起上學啊,靠北誰記得……
我挑眉,「所以你是?」
轉學生激動地說:「我是你的哆啦A夢保溫瓶啊!」
「……三小?」
轉學生名字叫寶溫平,姓寶,名溫平。
一開始我還以為他說保溫瓶,以為這傢伙膽子真大耍我玩呢,後來我想了一節課,終於懂了,他的意思是綽號叫哆啦A夢的寶溫平吧?
老師說這傢伙是中日混血,大概中文不太好。
不過,我還真沒印象小時候有哪個玩伴叫哆啦A夢,類似這種綽號的人可多了,中文乃至小熊維尼,英文乃至Hello kitty。
我沒放在心上,寶溫平倒是把我當親兄弟。
「阿狗,喝點熱水。」
「阿狗,要不要喝熱水?」
「阿狗,今天有點冷,喝熱水。」
媽的,不要說親兄弟,根本是親媽了!
一連幾天,我終於忍不住罵道:「你有什麼毛病啊?一直叫我喝熱水!」
寶溫平無辜地說:「喝熱水對身體好,涼的容易受寒,熱的最好。」
我撫額,這傢伙怎麼回事?
寶溫平這個人特別熱情,甩都甩不開,幸好他不只會叫我喝熱水,還會幫我搶飯,我們學餐特製的排骨便當特別難搶,搶不到就得吃軟爛的義大利麵,難吃的東西我吃不慣,但寶溫平每次都能幫我搶到便當,而且送來還是熱的,再附帶一碗味噌湯,我懷疑他還特地拿去微波。
征服一個男人,要先征服他的胃,這句話真沒說錯,再加上他的關照幾乎無微不至,鐵石心腸都會被感動。
寶溫平叫我阿狗,自己才像小奶狗似的整天繞著我轉,誰都不親近,就親近我一個,有人笑他巴結權威,問他是不是特別窮,家裡做什麼?
保溫瓶一臉茫然地說:「叔父說我們挖礦。」
那個我根本喊不出名字的同學笑說:「聽見沒?做礦工的。」
我聽得直冒火,職業不分貴賤,從小我爸就這麼說,我們是為民服務的,大家都是在過日子。這學校有錢人多,嘴賤的人也多,我正要發作,寶溫平說:「礦工?不是,是挖著玩的,叔父說等錢花光了再隨便賣個鑽,你們想買?要買幾噸?」
「……」
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同學嚇跑了,我笑到不行,「看不出來你挺會唬爛啊,還礦產大亨咧,比我還猛。」
寶溫平見到我笑,也跟著笑,笑得特別傻,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笑什麼,然後說:「我沒騙人啊。」
「……賣什麼礦?」
「最近好像在產鑽石。」
「我媽一定很愛你。」
這天之後,不知道為何班上有人開始流傳我們其實是表兄弟,只是礙於安全問題,不方便透露身分云云。
有什麼毛病,電視劇看多了吧?流言這種事,真是怎麼說都可以,管他好的還壞的,反正都不是真的,真煩。
不管那些瞎猜,我跟寶溫平交情越來越好,小時候交情如何我是真不記得了,但現在倒是真的形影不離。(主要是我也甩不掉)
我和他實際的相處情況,其實和表面看來不太一樣。
表面上看起來都是他照顧我比較多,但其實他挺任性,有時比我還大少爺脾氣。
好比說,他端的水我一定得喝完,就算天氣他媽熱到四十度,我還是得喝熱水。
還有,他真的像斷不了奶的小狗,去哪都要跟,有時我嫌他煩,不讓他跟,他就鬧脾氣,最後還是硬要跟。
不過,兄弟嘛,吼兩句就沒事了,大多時候還是相處愉快。
有一次我感冒了,寶溫平一直不停給我倒熱水,一天下來都不停歇。
說真的,這麼說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娘,但真的有點感動,可能是喝完熱水確實舒服不少吧,也可能是有兄弟關心還是挺不錯的,我爸媽都沒他這麼緊張,我爸沒什麼機會休假,而我媽現在還在巴黎度假,過幾天還要飛義大利。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家裡常常只有我一個人,David對我很好,可是那是工作,尤其當他喊我小少爺,我總覺得有距離感。
David是家裡的管家,從三十歲待到現在六十多歲,在我出生前,他就已經在了,可以說是看著我長大。
小時候我不懂事,大概是寂寞吧,常常吵著要David不準喊我小少爺,要喊我小名。
David總是溫和地說:「小少爺就是小少爺。」
後來我才知道,David一輩子不可能喊我的名字,因為他和我朝夕相處,所以必須保持距離,他永遠不能僭越父親的位置。
從那之後我就明白,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家人更無條件陪伴你,但現在寶溫平成了例外。
在我們這個年紀總是能輕易交出真心,相處久了,自然就有感情,所以現在我和寶溫平可以說比家人還親,比兄弟更兄弟。
有一次我打球拐到腳,寶溫平很緊張,把我扶去保健室,保健室沒人,他又急匆匆地跑出去,我以為他去叫老師,沒想到他捧著一杯水跑回來。
他說:「快,喝點熱水。」
「……」我撫額,「你他媽比直男還直,什麼都說多喝熱水,兄弟,我勸你,千萬別對女朋友這麼說,就算是她姨媽來,熱水也是拿來敷的,不是拿來喝的,懂嗎?」
寶溫平聽見我這麼說,愣了愣,眨了下長睫毛,「直男是什麼?」
靠,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了,擺擺手,「你自己上網查吧。」
幾天後。
我一大早到學校,寶溫平老樣子比我來得更早,已經先去學餐帶早餐,我正想掏錢,聽見他認真地對我說:「我不是直男。」
我一頓,這才想起他在說好幾天前的事。
「好好好,你說不是就不是。」居然還記著,這傢伙真是。
寶溫平點點頭,「我知道要怎麼做了。」
從那之後,寶溫平就變得有點不對勁,雖然他本來對我就照顧有加,但……
「你把排骨給我做什麼?」我一臉古怪地看著寶溫平。
他扔完排骨,又順手把我撥到蓋子上的青椒掃到自己的餐盒,然後捧著疊成山的青椒和飯扒著吃,「網路上教的。」
什麼網站教人家貢獻自己的主菜?做公益的???
吃完飯,他又把自己的飯後甜點送我,今天是烤布丁。
我傻了,這傢伙特別喜歡甜食,常常自己吃不夠,又纏著我讓他吃一口,到昨天為止都是這樣的!
我皺眉說:「不用了,你吃吧。」甜點我還好,他一定比我喜歡。
寶溫平認真地說:「你吃。」
我搖頭,「不用了。」
寶溫平仍堅持舉著布丁,執拗地看著我,露出小狗般的眼神,有一些期待,又有一些失望。
「……」以前這種人我甩都不甩,從小到大想巴結我們家的人多,布丁算什麼,給我三大盒進口巧克力都能甩到對方臉上。
但眼前的人是寶溫平,所以我也只能收下了,這世界找不到我這麼有耐心的兄弟。唉,我一代混世魔王,被磨得脾氣都沒了。
我實在不懂,「你這樣對我做什麼?」
寶溫平也疑惑,「不是要這樣對女朋友?」
我更加不懂,「所以你幹嘛這樣對我??」
寶溫平同樣疑惑,「你不是我女朋友??」
我驚呆了,一時搞錯重點,「你他媽是gay???」
寶溫平比我更驚訝,「我不是說我不是直男???」
事後回想,這對話靠北智障,我花了三節課消化這個訊息。
他是gay。
他以為我們在交往。
我除了傻眼不知道能說什麼。
我決定放學後跟他談一談,畢竟說好要作一輩子的兄弟,總不能因為兄弟太蠢就不要了。
我和寶溫平約在操場談,談不攏就打一架,談好了就順便打個球。
我想了整天,早想好了要怎麼用不傷害兄弟情的方式先發制人:「我對你是對兄弟的那種好,不是對男女朋友的好。」
當然,英明如我也設想了千百種他可能的回答,反正最有可能的就是鬧,鬧著要交往,我會嚴厲地告訴他:感情這種事可不是鬧脾氣就能求來,不能是誰忍讓誰,誰施捨誰。
我他媽根本是哲學家,小時候的哲學史沒有白上。
他喜歡我這件事我沒覺得奇怪,因為我早就知道男人可能喜歡男人。
這樣說吧,我從小就知道自己喜歡男人,家族聚餐總是在看幾個西裝筆挺的表哥,當然不是真動心思,但喜歡男人是真的。
可是,這不代表哪個男人我都喜歡,至少我從沒想過跟寶溫平那啥的。
寶溫平聽完我說的話,只是沉默,然後回答:「你是不是還是不能接受我是保溫瓶?」
得了,又鬧脾氣了。
「你在說什麼啊,你就是寶溫平啊……」
寶溫平整個臉色都沉了下來,眼睛一抬,目光中竟是我沒預想到的怨懟:「你連小時候有個哆啦A夢保溫瓶都忘了吧?」
他一聲聲質問,話題漸漸往古怪的方向發展——
「小時候你明明一直揹著我的。」
「你是不是忘記我了?」
在那瞬間,我以為自己演的是恐怖片。
就像有一天,被扔掉的機器人突然走到床邊對你說:「你知道垃圾場多黑嗎?」這種感覺。
寶溫平一再逼近,最後把我壓在樹幹上,平時像小奶狗似的人突然強硬起來,我猛然回神,推了他一把,「你、你在說什麼啊?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別開玩笑。」
「我也是認真的,苟明輝。」
寶溫平第一次叫我全名。
他掐住我的下巴,逼我直視他執著的眼睛,「你要接受我就是你的保溫瓶,你得接受全部的我,我為了你成為人類,但我還是保溫瓶,我不想你把我當成人類。」
寶溫平說的每個字我都聽得懂,但湊在一起就是莫名其妙。
什麼保溫瓶?變成人?騙鬼啊?
我瞪著眼前這張臉,怎麼看就是個正常人,而且還是個特別帥的正常人,眉毛黑,鼻子挺,身高還一百八,一點都不像「保溫瓶」那種平凡俗氣的外表,就算擬人化也不可能長這麼帥吧?跟我說其實是妖精還差不多!
我甩開寶溫平的手,「你煩不煩啊,這麼厲害,變身給我看啊?」
寶溫平撇開臉,「不要。」
呵呵。
寶溫平看我一臉鄙視,更來氣了,「我不是不能變給你看!是因為我變成保溫瓶,就不能跟你說話了!」
喔。
「而且也不能抱你!」
……
「還不能親你!」
現在也不行啦!
「啊,不過你可以主動親我,小時候我們都是這樣口對口。」
……你這樣教我以後怎麼正視保溫瓶。
見他講得跟真的一樣,越講越來勁,我忍不住反駁道:「你當我白癡啊?你不是說小時候住日本?那怎麼可能是我那什麼哆啦A夢保溫瓶,我又不住日本!還是說你騙人?誰知道你哪句是真的。」
寶溫平睜大眼,一雙眼睛又圓又亮,滿臉寫著「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然後道:「我沒騙人!我的確是Made in Japan啊!」
……好,你行,很會編。
「狗兒,我……」
「什麼狗兒,你叫狗啊!」
「狗寶寶……」
「……」我真的會被他氣死。
懷疑自己會被氣死的我,又多活了一個禮拜。
這段時間寶溫平還是成天在我面前晃,時而不時就要提醒我自己其實是保溫瓶的事,好像很希望我接受一樣。
我冷靜下來後,仔細想想,寶溫平不是那麼無聊的人,平時也很乖,不可能硬要開我玩笑,就算真的是玩笑,拖到一個禮拜也太過了,我心中雖然有一半猜想也許他說的是真的,但又有一半相信科學才是真的。
就這樣拖過了一個禮拜,我沒吼他,也沒認同他。
寶溫平雖然心中有不滿,可是行為卻還是處處為我著想,搶飯、倒水一樣不少,和之前一樣。我暗自慶幸著現在的安穩,寶溫平就是寶溫平,沒有任何改變,我帶著一絲不肯承認的愧疚,比平時對他更好聲好氣,接受他對我黏黏膩膩,又過了一天。
聖誕節快到了,我們學校要舉辦化裝舞會,就在這個星期六晚上。
寶溫平再三強調我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跳舞,除了他。
要是之前,我肯定不甩他,先不提公然出櫃這件事,八字都還沒一撇,你管啥?
但因為種種原因,我腦子一熱,竟然同意了。所以說人真的不能心軟。
想到他對保溫瓶的執著程度,我有些害怕他會扮個保溫瓶來舞會,跟一支保溫瓶跳舞,那畫面不要太美,顏控傷不起。
所以,我扮成了魔法師。
如果他扮成保溫瓶,我可以假裝他是我變出來的,這樣就很自然。
當天晚上,我先到了,等待的心更煎熬,甚至在想要不要編個咒語什麼的,所以當他進場時,我整個人怔住了。
寶溫平是扮成海軍,純白的制服,金色雙排扣,領口有藍金線條,襯得他一身高挑筆挺,整個人像是散發著光芒。
帥,太適合他了。
不只我,整個舞會似乎都安靜幾秒,但我沒注意,視線全黏在他身上,少看一秒都捨不得。
寶溫平直直朝我走來,明明笑容跟往常一樣,像隻狗狗似的,此時卻異常燦爛奪目。他朝我俯身,做出標準的邀請手勢。
不好,居然還戴著白手套,看起來特別帥。
人要衣裝,保溫瓶要精裝啊。
我承認自己對制服有特別的偏好,尤其對這種穿得好看的。
寧願作隻顏狗,也要有個好看的男朋友。
寶溫平說:「我有這個榮幸邀請你跳舞嗎?」
要是平常,我早吐槽他,不是你規定我只能和你跳嗎?但現在我除了點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寶溫平摟住我的腰,我把手搭在他的肩徽上,隨著樂隊優雅的旋律輕輕旋轉,搖擺,兩個大男人跳舞,自然有人注目。
但我並不在乎他們想什麼,因為關我屁事?
寶溫平的臉和我湊得很近,幾乎是額頭碰額頭,眸底的笑意和溫柔久久未散,他好像很開心,而我也被感染地笑了起來。
我想我還得承認一件事,我心動了。
或許在更早之前,或許在一開始,但這一刻我清楚明白了這件事。
交響樂還未到高潮處,我卻握緊寶溫平的手,湊向前,在他唇邊親了一下。
寶溫平剎那頓住,瞪大的眼滿是驚訝,又瞬間笑顏逐開,舞都不跳了,攏著我腰部的手驀地收緊,然後低頭狠狠吻住我。
我沒抗拒。
這個深吻少說有兩分鐘,攪得我舌頭都麻了。
寶溫平挪開,好看的臉因為缺氧而微微泛紅,看起來特別英俊可愛。他滿足地輕嘆口氣,凝視著我的雙眼,漆黑的瞳孔有著水光,像是晶亮的玻璃珠。
我正想說話,寶溫平忽然把我騰空抱起來,我嚇了跳,雙腿盤住他的腰,寶溫平仰著臉,滿臉笑意地閉上眼,要我吻他。
還沒親夠啊?我拿他沒辦法,捧住他的臉,深深地吻下去。
好吧,其實我自己也有點急,換氣時喘個不停,我們倆看對方焦急的樣子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寶溫平嗓音微啞地說:「我還是希望你愛的不是人類的我,而是保溫瓶的我。我是一個保溫瓶,一點也不喜歡變成人形,但我更想和你說話,更想碰你,進入你,所以我才成為人類。」
他捧住我的臉,鼻尖蹭鼻尖,低聲說:「其實我很想證明給你看,但這不容易,我變回去一次,得耗費一百天才能再化為人形。」
他說得認真,我心臟狂跳幾乎聽不見,只能傻傻地看著他的臉,彷彿這一切天大的笑話都是真的。
寶溫平看我被他迷得暈頭轉向,也許覺得現在不管說什麼我都會點頭,他深吸一口氣,說道:「其實,我要對你坦白,一直不想變給你看的最大原因,是怕你不能接受我是一個保溫瓶。現在,你能接受我的原形了嗎?」
我想,他猜對了,現在不管他說什麼,我都會點頭。
我帶他回到我的租屋,三房一廳兩衛浴,他想在哪裡我都可以。
我難掩猥瑣地想,該不會保溫瓶其實是指大小什麼的吧……
寶溫平選擇了主臥室,是個純情的好選擇,相當適合我們的第一次。他說要進房間準備,還再三強調:「你絕對不能偷看。」
我一邊敷衍他,「好啦、好啦。」一邊神遊太虛地想:他是想準備啥?該不會是灌腸吧?我可是純零啊……
寶溫平深黑的眼眸盯著我說:「我一旦變了,沒一百天回不來,你不可以丟下我,要隨時帶著我!」像一隻擺著尾巴威嚇的小狗。
我還在想:是不是演完這齣就能上床了?一邊說:「我知道、我知道。」現在精蟲充腦,感覺自己特別像是敷衍女友的男朋友。
寶溫平紅了眼眶,「我是說真的,你以前就丟下我好久,我一直在等你。」
「……好。」
看我表情比較嚴肅了,寶溫平才關上門,好一會裡頭都沒有任何動靜。
寶溫平沒開門,我就站在門口傻等,連手機都不知道要滑,下半身蠢蠢欲動,看起來特別蠢。
等了半小時,我才回過神來。
所以我什麼時候能進去啊?剛才怎麼沒講!
我敲門,「寶溫平?溫平?我可以進去了嗎?」
敲了老半天,沒人回應。
我想說:這是玩什麼情趣啊?
推開門的那瞬間,我才明白這是他媽天大的惡作劇。
我床上躺的不是秀色可餐的裸男,而是一個藍色的保溫瓶。
看見這個保溫瓶,才讓我終於回想起來,我小時候的確都是帶它上學。
可是它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我迅速檢查房間,床底下、衣櫃、書桌底下,都沒看見寶溫平。
我愣了很久,一直不敢靠近床上的保溫瓶,哆嗦地從口袋拿出手機,撥號時還差點摔了手機。
電話通了。
我抖著說:「喂?媽、媽媽媽……妳今天有來我這裡嗎?你還記得我小時候那個哆、哆啦A夢保溫瓶嗎?」
電話那端傳來我媽訝異的聲音,以及一些英語交談的背景雜音,「小Gavin?你在說什麼?」
我應付兩句後,掛了電話,瞪著保溫瓶。
那個哆啦A夢笑得特別燦爛,好像他顯擺地對我說:我好看嗎?
我死也不會跟一個保溫瓶說話的。
這個保溫瓶看起來就是個造型精緻的普通瓶子,不會動,也不會說話,不知我是該慶幸這個保溫瓶不會說話,還是該頭大。
媽的我男朋友去哪了?今天晚上我要自己擼了?
隔天上學,我還是帶上了保溫瓶,把它放在桌上,看它能變出什麼花樣。
我多希望晚點寶溫平就會出現,告訴我:「哈哈,你真的相信了?」,但一直到老師進門,寶溫平都沒來。
老師簡短地說:「寶溫平同學最近要請一百天長假,這段時間暫時不會和同學們一起上課,好,那現在翻開課本第八十九頁……」
我霎那間五雷轟頂,看向桌上的保溫瓶。
一百天。
這謊編得太真了吧?
雖然這樣想,但其實我心裡直打鼓,沒有理由能解釋為什麼寶溫平會在我房間消失,也沒有理由能解釋為什麼我小時候用過的保溫瓶會出現在那裡。
從這天起,我開始隨身帶著保溫瓶。
我才不相信什麼變身,我只是……有點懷念我的哆啦A夢保溫瓶而已……
「苟大少,你幾歲了啊?這保溫瓶也太幼稚了!」我的損友之一阿凱拿起我桌上的保溫瓶,開玩笑道。
「媽的,拿來!你手洗過沒?」我把保溫瓶搶回來,看了看瓶身確定有沒有刮痕。
「哎唷~這麼寶貝?你喜歡哆啦A夢喔?」阿凱沒當回事,跟老何擠眉弄眼。
趁上課沒人注意的時候,我從包裡拿出保護套,小心翼翼地把保溫瓶裝起來。
想不到他們對我這保溫瓶的關注度還真不是普通的高,一到放學我就被逮住了。
「靠!你還給他戴套喔!哈哈哈,超娘!」
我整張臉漲紅,覺得很丟臉,一個大男人拿著兒童保溫瓶還娘兮兮裝套子,真不能怪他們愛嗆。
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每天帶著保溫瓶上下學,從不離手。
阿凱和老何這幾天特別嗨,特別愛鬧我玩,大概是因為好不容易解禁。之前寶溫平老是吃醋,搞得他們不敢靠近,現在寶溫平請假,自然就沒人擋得住了。
阿凱驚訝道:「媽啊,苟大少,大熱天你在喝熱水?」
我裝淡定地說:「喝熱水健康,你不懂。」
老何深思:「我就說最近你怎麼一直帶著這個瓶子,該不會是你媽要你帶的吧?」
阿凱和老何互看一眼,異口同聲說:「媽寶啊?」
我憋著氣,假裝沒聽見。
老實說,我很好面子,也覺得隨身帶著這個兒童保溫瓶有夠丟臉……可是奇怪的是我從沒想過要把保溫瓶放在家裡。
還好阿凱和老何也只是鬧著玩,說幾句就會適可而止,很快轉移到其他話題。
「喂,你們聽說了嗎?六班的阿偉哥失蹤了,聽說他……」
沒想到,過幾天我就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阿偉哥。
阿偉哥雙頰凹陷,眼窩青黑,還笑得不懷好意,一臉就非善類。
他把我堵在巷口,四下無人,我嘖了聲。
要打趴這弱雞不是沒辦法,但他手裡拿著一根帶刺的鐵棍,我手裡只有一支保溫瓶,硬體設備不足啊!
這王八蛋似乎是有備而來,打定主意堵我,朝我搓了搓手指,「苟大少爺,聽說你家大業大,關照一下同學的生意,小意思吧?」
你知道你的動作很像太監嗎?我在心裡吐槽,但也不敢馬上拒絕,他手裡的武器實在看得我有點慌。
阿凱那天說,他現在正在被通緝,是貨真價實的罪犯,不只販毒,還殺人未遂,那根鐵棍的作用恐怕不只是嚇唬。
我避開視線,故作鎮定地說:「有事直說。」
阿偉哥見我沒有抵抗,堆滿了狡笑,立刻道:「來點白麵吧。」
我驚訝他如此直接,忍不住看向他的臉。他雖然在笑,但滿頭大汗,明顯很急。
仔細想想,他現在已經被通緝,大概很多生意都被斷了,所以才急著想從我這邊換點錢吧?也許是想再買毒,或者想逃到國外……
走投無路。
我心裡亮起這個詞,這是最麻煩的情況,這種人什麼都幹得出來,反正橫豎都是被關,多殺一個人又何妨?
我忍住緊張,背著手,故作沉思的樣子,阿偉哥見我有所動搖,催促道:「快、快快快!」
我稍微放大音量說:「我不吸白粉。」
阿偉哥更急了,壓低聲音說:「操你媽小聲點!少裝純,你們這些有錢人還吸得少?我這貨還是那個什麼集團公子哥叫的。」
我又陷入沉思,趁機垂眸想偷看身後,但又怕被發現。
我背著手打電話,看不見螢幕想撥號很困難,幸好有緊急服務鍵,我朝著那個方向隨便亂點好幾下,一邊放大聲音說:「有話好說,別堵著我,這貨多少錢?」
相信警局的人經驗老道,肯定能聽出異常。
但我怎麼也沒料到一件事——我不小心按上了擴音。
「您好,這裡是110勤務中心,請問有什麼狀況需要為您服務嗎?」
完了。
清晰的聲音迴盪在安靜的巷口,阿偉哥霎時臉色煞白,他是通緝犯,現在最怕就是遇上警察。
他瞬間飆罵:「我操你媽!你報警?!」接著幾道黑影落下,他舉起鐵棍拼命地往我頭上砸!
我大叫出聲,無助地抬起手擋,碎裂聲接連響起,我渾身發抖耳鳴。
阿偉哥害怕警察很快會來,砸完就跑。
我嚇得癱坐在地,一時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奇怪的是沒感覺到任何痛楚……
「鏗瑯!」
有東西掉了。
我低頭一看,是個被砸扁碎裂的藍色保溫瓶,翻滾到水溝邊,不動了。
我愣住。
是我嗎?
我拿來擋了嗎?
我有嗎?
隔天,照常上學,還是沒聽說保溫瓶要回來的消息。
我去問老師,老師笑著說:「還沒啊,不是說他要請假一百天嗎?現在才半個月。」
「老師,你知道寶溫平的電話嗎?」
老師愣了下,「奇怪……怎麼沒想過要問電話呢?連家長資料都沒有……」
我回到教室,回位子坐好,攤開今天的語文作業開始寫。
「苟大少,你的寶貝保溫瓶呢?」阿凱在我桌前晃來晃去。
我沒回話,專注地寫作業。
阿凱看我非常認真,調侃兩句:「哎唷,這麼認真喔?你昨天的數學考卷寫完了吧?借我抄!」說完就往我書包翻。
「咦?這什麼?」他拿起我書包裡的保護套,嚇一跳說:「哇!你的保溫瓶怎麼扁了?這不能用了吧?都爛成這樣了你還不丟啊!」
一字一句都重重砸在我心上。
我瞪著作業簿,握緊筆,忍不住吞口水。
中午,我看見學餐的便當就吐了。
阿凱他們以為我感冒,開玩笑說:「多喝熱水啊~」
我不作聲,老何發現我有點奇怪,問:「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去保健室?」
阿凱說:「對啊,去保健室睡一下,下午的數學課還不用上!好爽!」
我一句話都不想說,覺得特別煩,明明都是平常的對話,卻讓我異常煩躁。
當晚,我把保溫瓶藏在房間櫃子裡,不再讓任何人看見他,不再看見他。
後來幾天我的「感冒」遲遲沒好,一直吃不下,還好不覺得餓,反而老是打嗝。
晚上也睡不好,到了三點還睜著眼,五點就作噩夢醒了,只記得睡得不安穩,不記得夢到什麼。
我迅速瘦了下來。
我隱約知道自己不對勁,查了一下症狀,說可能是憂鬱症。
太扯了,我這麼樂觀的人怎麼可能得憂鬱症?只是出了點事高興不起來而已,一點小事就隨便說別人有憂鬱症,我哪有那麼弱?
我躺在床上,懶得去學校,請了幾天假,老師說再請下去他們可能要聯繫家長。
我又煩躁起來,想到爸媽可能會被叫來學校,搞不好還要特地飛回國,想起他們的臉,我抹了抹臉,只能爬起來去上課。
「苟大少,你沒事吧?」老何嚴肅地說。
我皺眉說:「怎樣?」
阿凱說:「兄弟,心情不好啊?欲求不滿吧?」說完猥瑣地往我身上戳幾下,我一把推開他。
阿凱踉蹌幾步,驚訝地說:「苟明輝?你怎麼了?」
什麼我怎麼了?幹嘛一直問?
老何轉頭對阿凱說:「你白癡啊,我早就跟你說了,大少不對勁。」
我怒極,「我哪裡不對勁了?你什麼意思?」
老何不敢再說,我也察覺自己口氣太差,但實在壓不下這口氣,控制不住自己。
阿凱趕緊出來打圓場,「哪有什麼大事,晚上一起打球啊!打幾場就忘了啦,什麼心情不好,多娘,是不是?」
對啊,多娘。
我晚上打完球,覺得累到躺下就能睡著,但沒想到,身體很累,卻怎麼樣都睡不著,一直到兩點多都還醒著,特別痛苦。
睡得不好,精神越不好,整個禮拜都這樣無限循環,我每天都在想,什麼時候是個頭。
我總是想,再撐一天,明天就好了。
如果明天沒有好,就再撐一天吧,也許後天就會好了。
我算了算日子,只要再七十五天,就是一百天。
一百天後,寶溫平就會回來了。
他才不是那個保溫瓶,那一定只是個無聊到爆的玩笑,我一點也不難過,等他回來發現我被騙得這麼慘多丟臉。
我撐過了第八十九天,第九十五天,第九十九天。
第一百天終於到了,這天,寶溫平沒有出現,老師什麼都沒說,同學們也沒有問,彷彿所有人都忘了他。
我問:「阿凱,你還記得寶溫平嗎?」
阿凱說:「你說誰?」
我沒說話。
第一百零三天,第一百零四天,第一百零五天。
我站在學校頂樓吹風。
天空蔚藍,操場的人叫著笑著,看起來特別開心。
世界這麼大,少了一個人也沒人在乎。
人為什麼要活著?繼續活下去又如何,未來有什麼好?每天都是一樣的,未來又會有什麼不一樣?每天都不開心,這一切有什麼意義?
我閉著眼,覺得特別難受,好久沒有睡好覺了,好想好好睡一場覺,最好一覺不醒。
我看著底下的柏油路,也許眼睛一閉,就是解脫。
忽然背後有人攬住我的腰,把我從圍牆上撈了下來!
我嚇一跳,轉頭時卻怔得更厲害。
寶溫平滿頭是汗,笑著說:「我回來了。」
我愣很久。
我已經很久沒想起他了。
也許是刻意不去想他。
現在看到寶溫平的臉,我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顧不得面子,掐著他的領子激動地說:「你、你你……我、我明明……你怎麼會……」我渾身顫抖,又驚又怕。
寶溫平抹了抹我臉上的淚,眼眶通紅,卻故作輕鬆地笑著。
我怕是假的,拼命摸他的臉,「我殺了你,我明明殺了你……」
「你真傻……」寶溫平搖頭失笑,「你真的相信了?」
我茫然。
「哈哈!你不會真的相信了吧?老師不是說我請假嗎?」
寶溫平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特別欠扁,聲音卻背叛他的表情,哽咽著說:「保溫瓶怎麼可能變成人類?」
我滿臉震驚,張著嘴又都是淚,特別蠢。
我哭得更兇,寶溫平拼命道歉,但他一定不知道我為何哭。
其實我早就相信,他真的是保溫瓶,只是不肯承認而已。
他這麼任性又固執,明明說不喜歡變成人類、明明一直堅持自己是保溫瓶、明明要我接受真正的他,現在卻為了我的愧疚,選擇永遠作個人類。
寶溫平抱緊我,有一瞬顫抖,最後仍穩穩地摟住我。他側頭吻了吻我的耳朵,與玩笑截然不同地珍重。
夏天的蟬鳴中,寶溫平聲音清澈,像是水珠落在鐵窗框,說道:「狗寶寶,我想好了,我會接受全部的你。傻的你,好騙的你,脆弱的你,我愛你。」
END.
「寶溫平,你有沒有想過人為什麼要活著?」
「我想過,為什麼要擁有生命,常常過得不順利,又毫無意義。」
「後來呢?」
「後來我遇見了你,我懂了。我想未來就是等著遇上喜歡的人,碰上喜歡的事,就像現在的我一樣,天天開心。」
【後續】
「寶溫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是個『保溫瓶』……那你平常給我喝的水,是什麼水?」
「………………反正我不是,我不知道。」
「你他媽……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