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小說家屠格列夫創作了一個很有用的名詞叫多餘人（Superfluous Man），很多現代小說的主人翁都屬這種——受過西化教育、年青、知識分子、整天埋怨制度、有心改變國家、缺乏付諸行動、自嘆懷才不遇——故事通常圍繞他們無所事事，在對談中發表偉論，跟香港近年潮講的「廢青」頗有類似。
然而，小說的主人翁不都誕生於一個多餘作家的多餘幻想嗎？「多我一個唔多，少我一個唔少」，實乃我們人的共通之處。不少人都努力擺脫「多餘人」的影子，從小就被教導去做一個「有用的人」，將來要貢獻社會和國家。沒有貢獻的，便是多餘。
在列寧眼中，俄國其中一個問題就是多餘人太多了，共產黨的解決辦法就是送他們去勞改。當所有人都在勞動，小說家在書中提出的存在問題自會變得多餘，迎刃而解。無論毛澤東批鬥知識分子，抑或深層國家利用資本主義驅迫全人類勞動和娛樂，背後原理俱是為了解決多餘人，解決屠格列夫的一伙。
俄語有一個獨特詞彙叫「奧勃洛莫夫性格」，列寧亦經常用它來批評官僚刻板，它源自另一本俄國小說《奧勃洛莫夫》。作者岡察列夫在書中把多餘人的特質發揮到極致，同時亦深表同情，他道出了一個俄國貴族青年的真實處境，一邊控訴現實，一邊無從入手，但求苟活。托爾斯泰很喜歡這部作品，大概是找到了自況吧，然而很多評論家卻認為岡察列夫的描述太正面了，「這樣無助改善我們國家青年的缺點啊！」
昨天我提及的那位德國作家湯瑪斯曼，寫下知名小說《魔山》去回應這個問題。魔山上面有一座療養院，主人翁漢斯原本只打算短暫逗留，怎知一住就是七年，把肺癆患者強制隔離是當時歐洲一個普遍情況，去療養院亦是一個常見的小說情節。漢斯在院中遇見很多一樣無所事事的各國大名，以對話錄式深刻剖開了歐洲沒落的前途問題，小說的光芒就在多餘人的侃侃而談裡。
這是一個令人神迷的意象，所有知道社會流弊的主人翁全都被囚禁在魔山之上，一覽山下有用而無知的人在瞎忙，最厲害是用結局圓滿了這個意象——七年後，漢斯終於可以出院了，他興奮來到山下，被歐洲瀰漫的愛國精神感染，然後參軍葬身於第一次世界大戰。
一個多餘人變得不再多餘，往往代表主角的死期到了，或他渴望成為一個拜倫式英雄（啊！拜倫正是犧牲於希臘內戰）。閱讀小說，就像暫住魔山，你發現了多餘，發現被很多奧勃洛莫夫圍住，讓你重新發現山下的世界，然後發現，還是留在療養院繼續無所事事比較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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