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割特典,實施中。」
每當日本下起雨時,經常都會看見店家門前,張貼起這樣的標示。
家霖第一次遇見「雨割特典」這四個日文漢字,是在銀座後巷一間極不起眼的拉麵店外。
歪扭而霸氣的毛筆字跡,龍飛鳳舞似地盤據在一張白紙上,大剌剌地貼在店門前。因為這張紙,家霖才發現原來這裡有一間連招牌也沒有的拉麵店。
他拿打工度假簽證來到東京快要半年,只剩下最後一個月就要回台灣了,每天出沒在這一帶,卻從來沒注意過這條巷子裡,有這麼一間低調的店。
這天傍晚,在綿綿細雨中撐著傘的家霖,佇立於店門前,專心地看著那幾個毛筆字,最後,不經意地用中文緩緩地念出聲來。
「雨割特典。」
用日文該怎麼念呢?他知道「特典」是贈品的意思,但是,雨,為什麼要割棄禮物?
他準備拿出手機查詢,但就在他偏過身子的剎那,差點沒被嚇到魂飛魄散。
無聲無息的,他身後居然站了一個人。
對方的傘擋住了臉,是男是女,他看不出來。
入夜後的銀座通常燈火通明,偏偏就屬這條巷子特別漆黑,加上今天下雨的緣故,昏黃的路燈顯得更加迷濛詭譎。
家霖忽然感到一陣毛毛的。日本鬼故事看太多,他胡思亂想,萬一眼前的人把傘拿開,是個沒有五官的鬼,他該怎麼辦?
「雨、割、特、典。」
傘下傳來男生的聲音,緩慢地重複說了一次家霖剛剛說的話。
生澀的中文發音,一聽就知道是個正在學中文的日本人。
對方把傘移開後,家霖知道自己真是多慮了。
那是個臉龐清秀的男生。
家霖對他感到似曾相識,但是又想,可能只是因為在他眼中,長得好看的男生大多都是這個模樣,所以才感覺面熟。
「雨、割、特、典。是這樣念,對嗎?」
那男生又念了一次。竭盡所能把每一個中文字,乾淨俐落地送出唇邊,努力串連出這一句話來。
「你是說,雨割特典?是這樣念,沒有錯。」
家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說話的速度。
「你覺得會打幾折呢?」
「什麼?」
「ame-wari-toku-ten,雨割特典呀,它只是這麼寫,卻沒有說會有多少的優惠折價。」
「喔,對耶,什麼也沒寫。」家霖聳聳肩。
這時候家霖才知道,原來「雨割特典」的念法和意思是什麼。他想起來「割」字是日文裡的「割引」,有降價的意思,而「雨割特典」原來指的是遇到下雨天時,店家就會有降價的優惠。
「你學過中文?你的中文說得很好。」
家霖稱讚眼前的男生,對他充滿好奇。
「一點點,說得不好,快忘光了。大學時,我在台北當過交換學生,住了快一年。」
這次他一口氣說得很長。雖然咬字和腔調有待加強,但完全能夠理解。
「一年而已?就可以說到這樣的程度,很厲害好嗎!我來東京半年了,日文還是很破。」
「不會。你的日文很流利。」
家霖愣了一會兒,滿臉詫異地問:
「你聽過我說日文?怎麼會?」
家霖語畢,飢腸轆轆的肚子忽地傳來一陣聲音,滿臉尷尬。
對方顯然也聽見了,忍不住失笑。
「我們要不要進去吃拉麵?」男生問。
家霖摸了摸仍然叫不停的肚子,點頭答應。
這一天,是青木猶豫了好幾個星期後,終於鼓起勇氣,決定上前對家霖開口說話的第一天。
那同時也是日本氣象廳宣布,今年夏天,東京正式「入梅」的第一天。
◎
邊吃邊聊,家霖才知道這個叫做青木的男孩,原來跟他在同一個地方上班。
那是一棟在銀座的生活雜貨專賣店。家霖在三樓收銀台結帳,並同時幫忙外國旅客退稅,而青木則在五樓收銀台。
「有兩、三次,因為退稅櫃台排隊的人太多了,主管要我下來協助幫忙,有看到你。」青木說。
家霖陷入思索,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說:
「啊!我想起來了!你都坐在後面幫忙包裝對吧?我有印象。因為我常常站得腳好痠,回頭看見你,心想為什麼你可以一直坐著就好。哈哈哈!所以,你應該是主管吧?當上主管就可以比較輕鬆了。」
青木回答:「不是喔,我不是。」
「那就是命好了,可以一直坐著工作。」
青木突然沉默下來,淡淡地微笑著,不再開口。
他的反應,讓家霖感覺彷彿自己說錯話似的,把場面給搞冷了。他試圖轉移話題,開口打破沉默。
「你本來就知道我是台灣人?」
「聽其他同事提過。因為我喜歡台灣,知道店裡有台灣工讀生時就會特別留意。所以,我聽過你在結帳時遇到日本客人說日文,講得很流利。」
「結帳時說的日文都是制式的句子。背起來,每天重複講,才有很會講的假象。偷偷告訴你,我其實很怕聽到我自己講日文。」
「為什麼?」
「怪腔怪調的,自己都聽不下去。」
「我的中文也怪腔怪調的吧?」
家霖搔搔頭,急於解釋,趕緊補充說道:
「聽別人說外語沒問題。我的意思純粹是我聽自己講日文時,因為不標準,聽起來難受。」
「那不是怪腔怪調,是特色。當我聽外國人說日文時都覺得很可愛。既然外國人在日本,就應該保持外國人該有的特色。要是日文說得跟日本人一樣,那就是日本人啦!無聊了,沒特色。」
家霖第一次聽到有日本人這麼對他說。他身邊認識許多住在日本的台灣人,總希望自己言行舉止不會被一眼看穿是個外國人。彷彿那樣就代表被當地人認可了,能夠降低被另眼看待的差別。
家霖的日文完全是自學的。因為這樣,總覺得自己不夠好,不敢開口講。他抱著日文可以進步的期望,申請打工度假來到東京。可是,真正來了以後,才知道公司之所以會雇用外國人,大多是希望他們去服務海外來的遊客。
半年來,他每天講得最多的還是中文。同一層工作的同事有一半是華人,雖然也有日本人,但他對自己的日文沒自信,很少與人攀談。
家霖自以為是缺點的,其實卻是青木最初注意到他的優點。
青木第一次注意到家霖,是在收銀台聽到他說日文。那一刻,他好奇地放下手上的工作,抬頭看見了家霖的臉。
家霖說日文時的感覺,竟讓青木聯想到炎夏時節,台灣盛產的芒果,腔調中恍若散發著一股濃郁的香甜。
◎
「又下雨了。我們的『雨割特典美食巡禮』今天也將如期展開嗎?」
「當然!今天就是第四間了吧!」
那天以後,只要遇到下雨,青木就會提出這樣的邀約,而家霖也總像個孩子搜集玩具似的,興高采烈地答應。
他們兩個人開始迷上找尋大街小巷裡,每逢下雨,就會有「雨割特典」的餐廳,發掘出更多從前未曾留意的美味。
家霖原本以為東京的梅雨季會像台北,雨下個不停,但後來才知道,東京即使梅雨季,也不一定天天下雨。
東京的梅雨季平均在六月上旬「入梅」,七月中旬左右「出梅」。今年差不多等到出梅之際,也就是家霖要離開日本的時候。
這一晚下班後,他們準備去東銀座的一間西班牙餐廳。兩個人走到一半,查看手機確認地址的家霖,忽然發現距離店家的Last Order只剩五分鐘。
「現在衝過去應該還來得及!」
家霖說完便開始跑起來,但眼角餘光卻發現青木沒跟上。他回頭,看見青木只是加快了腳步,卻沒有奔跑。
「我們跑一下吧!」家霖說。
青木面露難色。
「衝刺一下就可以趕上了!」
「對不起。」青木竟道歉。
「怎麼了?」
「我,沒辦法,這麼跑。」
青木把右腳的褲管拉起來,從膝關節以下,露出的是一隻義肢。
家霖怔忡著,久久無法言語。對於先前沒大腦的發言,感到愧疚。
反倒是青木先開口了,眼神是充滿理解的光,在夜中炯炯發亮。
「最近換了新的義肢,還在適應中。站久了,大腿會痠,跑步就更辛苦一點了。但是,過段時間就沒問題了。嘿,我是不是嚇到你?」
家霖猛搖頭,充滿歉意地說:
「不好意思,居然完全沒看出來。好粗心。」
「可別同情我,這是我跟人不同的特色,我很驕傲的。別忘了,我說過的,要是跟大家都一樣的話,那就無聊了。」
「你才不會無聊呢!你很有特色。」家霖誠心誠意地說。
「是特別好色。」
「哇!你哪裡學來這些話的!」
「學校沒教的事,我懂很多。」
他們兩個對視,捧腹大笑。
如果我們和別人不同,那麼絕不是怪里怪氣,而是值得自豪的特色;一種使我們不無聊,與眾不同的特色。
家霖咀嚼著青木的話,得出這樣的結論。
◎
一晃眼,今年關東的梅雨季正式結束了。
猛暑氣候到來,逼近著家霖要離開日本的時程。
那天之後,雨很少下。偶爾下午來場陣雷陣雨,多是急促的,未到傍晚就停歇。晚餐時店家的「雨割特典」沒有實施,美食巡禮也沒再繼續。
家霖離開日本的前一天,青木恰好排休,約了吃飯替他餞行。原本是極好的晴日,怎料吃完飯,走往車站的途中竟倏地變天,下起滂沱大雨。
兩個人都沒帶傘,附近也沒有便利商店,兩個人瞬間變成落湯雞。
「雨愈來愈大!地鐵站快到了,我們跑一下吧!」家霖說。
青木愣著,以為家霖忘了他的狀況,但家霖旋即開口:
「交給我,用我的方式跑。」
青木還未會過意,家霖就轉過身背對著青木蹲下來。他猛地將青木給攬到腰際,要青木跨坐上來。
「不會吧?」青木瞪大眼睛。
「沒問題啦,讓你見識一下台灣人有多粗勇。」
家霖揹起青木,開始在大雨紛飛的夜裡奔跑。他氣喘吁吁,但不覺得辛苦,因為每一次,都是愉悅的換氣。
「好像註定我們見面吃飯,一定得有雨。」
青木的胸膛貼著家霖的背脊,雙手繞過他的雙肩,輕聲地說。
家霖鼓起勇氣,提出意在言外的邀請:
「那你快來台北玩吧!因為平均一年,台北比東京多了三倍的雨。」
「看來非去不可了。」青木笑著答應。
嘩啦啦的雨聲替代了言語,在天地間敲擊出彼此激動的心意。
家霖從來都對多雨的城市沒有好感,可是,在這一個雨季結束卻下著大雨的東京夜裡,他開始期待明天以後,台北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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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割特典 收錄於張維中小說《代替說再見》
只要活著,就很容易遇見一樁新的可能,可是,對於逝去的過往,我們卻不容易好好說再見。那也許是青春過往中遇見的某個人,某件事;一段關係,一種情緒;甚至是一個不喜歡的自己。我們不願去正視,敷衍帶過,於是堆積成始終沒被解決的習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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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替說再見
紙本書 http://bit.ly/30Z667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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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家防疫閱讀清單
#代替說再見
怔忡意思 在 職場裡的人類圖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不預期的美好》
有人說,房子會自己找主人。今天,想把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寫出來。我們的經歷,見證了人類圖所學;過程裡,不乏跌宕起伏的劇情,使我對於先生不預期的輪迴交叉,有了更深刻的觀察。才剛寫開頭,就起了全身雞皮疙瘩,是啊,這不只是標題,也是許多日子忙碌到炸裂的實況,現在想想,我相信,一切都是人類圖賜予我們的新年祝福吧。
婚後,我一直和先生住在山上,依山傍湖,腹地寬廣,十分適合養育孩子。社區裡也常見許多到了退休年齡的外國父婦,帶著他們的狗,悠閒地快走,他們不約而同地都跟我說過,how lovely it is,much better than their hometown,他們決定在此渡過餘生。一部份的我,的確喜歡山上的空氣,四季裡環繞著深深淺淺的綠意,滿足了二爻需要隱遁沉潛的天性,但對於是否要在這裡安定久居,我始終懷疑。
因為,我從小在都市裡長大,旁邊有小學,對面就是公車站,往前直走五分鐘到菜市場,自家樓下開起了麥味登和7-11,在這樣的環境居住了超過20年,我享受城市的高度便給,同時對於人口密集而產生的噪音充耳不聞、甚至莫名依戀。先生第一次在我家過夜時,整晚無眠;如同我嫁到幽靜山區的第一晚,徹夜和滿山滿谷的無聲對峙,有來到異世界的不安與惶恐。
使我們達成共識另覓居點的考量,是孩子們的學區,是長期寄居他人戶籍的麻煩,也是天雨動輒塞車一小時起跳的無奈。陸陸續續找了快一年,遇上各種狀況,簡言之,喜歡的房子買不起,買得起的房子不中意。於是,找房子這件事,慢慢地被擱淺在生活的最底層,我心裡想,算了,就一輩子住在山上好了。天底下也不是只有我們通勤辛苦。
事情發生在某個周末,那天天氣正好,十月裡還有著盛夏一般的陽光。先生提議去山下的某間建案走走,曾幾何時,看房子已經變成我們打發周末的消遣,尤其是當放下「天啊這個地段我買不起」的自怨自艾與預設心態之後,看房子反而變成很閑散的居家活動,就像河濱騎腳踏車,沒有目的,有多遠騎多遠。而心裡一放鬆,也會自然注意起房子的周邊細節,遠在坪數交通學區起價空間之外,鄰居的人和、社區的草木、對於孩子的包容,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我們卻都看得很清楚,一個房子的「氣」與「格」,是不是適合自己。
這間新建案,前身是海砂屋,都更後,改建成中型的社區。座落在繁榮市景的盡頭,如同敦厚的中年大叔。越過一條街,便彷彿畫下楚河漢界,街口往東,有量販、超商、食肆、菜市場等族繁不及備載;街口以西,則是書局、診所、藥局、茶行,秀秀氣氣一路迤邐。社區因而給人鬧中取靜的感受,寬闊的中庭,才剛剛植入新苗,以及據說過不久就會盛開的八重櫻。
前屋主來應門,一望即知是我父親那個年代的長輩,用著和我父親聞起來差不多的髮油,關心我們的語氣,也使我想起父親,和氣中帶著一種拘謹。看我們帶著兩個小孩,他有感而發:「當年我買下這裡,兩個孩子就差不多這麼大。看到你們,真像看到我自己一樣啊。我在這裡度過很好的時光,一眨眼幾十年都過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屋主的話,像一把搗井的鋤頭,敲擊我心最深處,鑿出莫名的、對於未來的既視感。
回到家,先生問我,你覺得怎麼樣?我聽見自己用腦袋回答,很好啊,但應該又是天價啦這種地段。我們買不起吧。
而身體的回答是,Yes,我覺得像是回到家。既像原生家庭的市井之地,又像我可以立足深耕的城中田園。完全可以想像自己住在那裡。
我們轉頭再問空白G中心的大女兒,姐姐,你喜歡嗎?大女兒說,喜歡啊,但我要選進門的第一間當我的房間,那邊可以看得到樓下的魚。
先生也是中意的,他挑燈夜戰了幾天,試算我們的財務胃納,最後得出一個我們可以負荷的上限,只是這個金額,和檯面上的售價還差很遠。我們決定冒險一次,然後聽其自然。
談判價格的那天晚上,雨下得轟烈,先生決定隻身赴約,免得我們期待太大,談判桌上不好下台。做好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心理建設,我們便分頭去忙。安頓好兩個孩子,已經十點半,先生傳來簡訊,不改他的極簡風格:買到了,以我們的價格,對方說,祝福我們和他一樣,在這裡住得開心。
從頭到尾把簡訊看了好幾次,買到了?甚麼意思?蛤,不會吧,真的買到了嗎?一個晚上的時間,找到了我們往後數十年安身立命的家。
成交之後,啟動的是更長一串的不預期。我曾跟人類圖的好友聊起這個過程,他半開玩笑地說:哇!諸葛亮要出山囉!
銀幕這頭的我不免怔忡,有被一語料中的掀牌感。而那張底牌,我其實心裡有數,山下的生活與人群,才是我這個階段的命題。先生的不預期,其實是為我搭建了舞台,在我正處於天王星對衝的關鍵年,藉由環境的改變,率先剔除了一些「雞肋」心態,不要將就、不需勉強,擔得起、放得下。
許多星座書上形容,天王星對衝的代名詞,就是中年危機,形同人入中年之後,第二個青春期,我們必須更赤裸地面對真實的自己,承認自己真正想要的,而捨棄那些不再需要的。
第一個不預期,來得甜蜜,出售山上的家,我遇上修習人類圖的同好,很快地達成共識成交。我們興趣相投、家庭組成雷同,他們看待我們曾經的家,如同我們擁抱現在山下的家,充滿蓄勢待發的憧憬,也懷抱對於彼此新生活的無限祝福。如果我的人生,有所謂神跡示現的一刻,我想,就是此刻。買賣房子,使我聯想到大隊百米接力,當我們在既定跑程衝刺完畢,就把手中的棒子交給下一個應該繼續往前衝刺的人。
接續的不預期則有點ㄎㄧㄤ。因為廠商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大意,系統櫃做得太大,床頭櫃怎麼也卡進不去,我們的床,一開始只能像魯賓遜一樣懸浮在卧房正中間。
然後,到了洗澡的時間,很好,洗碗時還好端端的,偏偏全身脫光了站在龍頭底下,沒水就是沒水。這鐘點是要哪裡去找水電工呢?覺得陷入不預期的詛咒。
和先生在一起,不預期是一種經常。連我們的結合,認真說起來也算是不預期的。有趣的是,他生性謹慎,非黑即白,任何事情都會預想back up plan,字典裡沒有「好像、可能、應該」這種灰色地帶。這樣一絲不苟的人,學的是統計,職場上依靠精準數字走天下,偏偏就會碰到意料之外的渺茫機率,有的小插曲,就此改變了他的一生。
先生說,「我以為人人都是天有不測風雲啊。」誰知道只有他頭頂著不預期的筋斗雲。而仔細觀察先生面對「意外」,與其說是謹小慎微,審慎樂觀更符合他的姿態,永遠在嘗試新路,也儘可能預留一些後路,若果不其然踩雷,砲灰中他也還是笑得出來,一付「喔,原來此路不通啊」的模樣。
當不預期降臨,絕多時候都讓人覺得自己帶屎,先生卻可以「玩」得開懷,接受事情突然翻盤後的趣味,從中發現意味興長的寶藏。像是我們睡在小島上,睡到隔天早上,我還輾轉反側一肚子火,他認真地說,「原來風水說的真有點道理,孤零零地睡在正中央,感覺很不安全啊。」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抽離樂觀。也因為先生保持這種看似不計較的豁達,廠商反而十分抱歉,過年前趕著挪出了工班,安好了床,順勢又幫我們免費解決了好些個原本另外要計費的小項目。
像是深夜沒有熱水,他自告奮勇要爬上頂樓水塔檢查,我腦中閃爍著許多城市怪談跑馬燈,還來不及出聲阻止,他已經一溜煙跑了。沒過一會兒,他便凱旋歸來,「我告訴你,我已經修好了,原來是我們的水閥被清洗水塔的公司關掉了啊。而且,我發現頂樓超美的耶,可以看夜景、我還幫你找到曬棉被的好地方。」如此這般,差一點就要全家沒水洗澡的悲劇,卻意外地替棉被開拓了太陽浴的美樂地。
回想我們一起走過的這些不預期的歲月,我才發現我一直用錯了成語,從前我總是說,先生很善於扭轉乾坤,哪怕半路殺出程咬金。經過這段買房、賣房、遷居、入住的歷程,我想要修改自己的註解,先生帶領我進入的,並不只是刺激犯難的冒險大道,更是「應勢而謀、順勢而為」的「臣服」之道。
臣服於乾坤無窮變幻,體認我們的資源與力量有其限制,盡其所能地爭取心中所想,而放下一分耕耘必有一分收獲的虛妄期待,眼前自有朗朗乾坤展開,何須費心扭轉?
好像此刻,我坐在新家的書桌前,準備為這篇延宕多時的長文劃下句點(說也奇怪,怎麼寫也像寫不完) ,窗外陽光艷好,中庭小童的嬉鬧忽遠忽近,有日常太平的欣然與慵懶,想以<區分的科學>中,描述先生坐落於太陽的41號閘門,作為這路程的小結:
若一開始是透過你的策略與權威所做的決定,那麼這段探索的過程之中,必定有新的感覺等待著你去體驗。若你能放下期待,便能在每段際遇中自由來去,不會對未來感到悲觀。
So true,當我們向未知的命運臣服,生命回應我們的,是不預期的、恣意流動的圓滿和美好。
謹以此文,祝福大家,新歲大吉。人生浩瀚,我們不總是能夠得其所願,然而,發生在意願之外的,豐滿了所謂人生。
怔忡意思 在 心理敲敲門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關係界限
#被害者情結
#校園霸凌
【拯救者】文/陳怡璇 劇作家
直到十五歲這一天,我才發現自己是長了聲帶的啞巴。
民國98年,山城。
台上老師在講什麼,我完全聽不見,只聽見肚子在台下奮戰「咕嚕」、「咕嚕」。不知道是午餐的奶茶,還是便當有問題,已經跑廁所三次,現在只求小菊花能爭氣,別讓毒氣外洩,害我被同學譏笑。
坐在旁邊,臉上總是白灰灰,制服老是黃皺皺,頭髮還偶爾飄散微腐潮酸味的女同學-小莉,發現我不對勁,很擔心的皺眉看我。我想叫她不要看,沒想到一分神,小菊花就失守!
「噗~」臭屁隨著聲響流洩,引來同學們摀鼻抱怨:「誰啦?很臭耶!」
「完了!」我在內心唉嚎,深吸一口氣正想承認時,小莉早我一步舉手:「對不起,是我。」我瞪著她,整個人驚呆了。
班上同學發出噓聲:「我就知道是她!」、「原來是餿水桶發出餿水味!」,老師拍桌要大家別再喧鬧,本以為老師會體諒,沒想到卻來個回馬槍:「吳小莉,注意一下你的個人衛生。」小莉只是點點頭,沒說話。
好不容易忍到下課,立馬衝到廁所解放,肚子終於恢復平靜,回教室才想跟小莉道謝,卻被大頭攔下,問我要不要一起打球,只見小莉背起書包朝後門走去,我隨口應和大頭,回頭想找小莉,卻突然聽見「碰!」的巨響,全班目光聚集到教室後門。小莉被推進骯髒的掃廚用具區,裙子被翻起,露出一截大腿,差點就露出內褲。
「幹!你身上的味道就跟你的B一樣,大臭B!」班上惡霸把小莉書包丟到她臉上,書本、文具散落一地。
這次真的太過分,我走上前想扶起小莉,卻引來惡霸的睨視:「黃家恩,你想幹嘛?還是你已經用過她的臭B?」我聽見一旁同學在竊笑私語。
明明想為小莉做點什麼,但這些話像釘子,將我牢牢釘在原地,無法動彈。惡霸繼續朝小莉丟飲料空瓶,隨即呼朋引伴離開。小莉手抱腹部,從掃把堆爭扎爬出,大腿內側卻流出鮮血,引來其他女同學尖叫。
混亂間,小莉似乎沒留意到身體異狀,慌張地收拾自己的書包,她的細眉皺折如波浪,就像被道明寺欺侮的杉菜,強忍疼痛。她撿起破舊鉛筆袋,打開,把鼻子湊近,原本緊蹙的眉頭很快鬆開,盪出一抹微笑。
我不知道鉛筆袋裡有什麼,但她的笑容解開了石化咒,讓我重新恢復行動。
那天小莉去了醫護室之後,再也沒回來,書包、課本、鉛筆袋一直留在坐位上,我經常看著她的東西,悄悄在心裡跟她說:「如果你回來,我就請你吃阿柑姨芋圓。」
幾天後,導師宣布小莉休學了!
惡霸立刻拍手歡呼:「餿水桶走了,還我清新空氣!」,有人故意問「小莉是誰?」引起同學間稀落的訕笑。
「她身上是有點味道,可是沒有你們說的這麼誇張!」我想為小莉發聲,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我懦弱到連自己都瞧不起。
在大夥嘻笑中,導師透露小莉和她爸爸獨居,還藉機上健康教育課程,有意無意的暗示小莉和爸爸異常親密,要同學們懂得保護自己。那一刻,我覺得老師跟同學是一國的,都不喜歡小莉。
放學後等到教室沒人,我鼓起勇氣打開她的鉛筆袋。突然間,空氣中發散出淡淡的香氣,我低頭看見香水粒和掛著公主服的換衣紙娃娃,忽然明白,香香的味道和漂亮衣服,就是小莉再疼都能微笑的止痛藥。
***
民國109年,台北。
讀完大學外文系,爸媽為了分居的事,三天兩頭問我跟誰住,為求耳根清靜,我毅然入伍準備雅思。現在,我已通過雅思考試,等候國外學校申請期間,暫時在台北安親班教英文,也好避開家庭戰場。
一次尋常上班日,吃過早午餐,我搭上公車,走到最後一排靠窗的空位坐下,隨後,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年輕媽媽,也帶著女兒上車,女孩不停嚷嚷:「麻嘛,好餓哦~」
「忍一下,我們去帶葛格回家再吃飯。」
「不要,我想吃麥當勞,帶葛格一起去⋯⋯」
年輕媽媽紮了隨性的馬尾、素顏,穿著市場常見的居家服、輕便涼鞋、斜背包,一如我在補習班看到為了生活、孩子忙得無暇打理自己的家長。但奇怪的是,已經是六月的中午,年輕媽媽怎麼還穿著長外套,難道她不熱嗎?
詭異的行徑讓我忍不住偷覷,只見她手抓著包包,眉頭緊皺、不管小女孩怎麼哀求,她依舊不為所動。我望著年輕媽媽的波浪細眉,心頭一震,山城校園的回憶襲來:「她是小莉?!」
我沒有跟小莉相認,而是默默看她帶孩子下車,默默聽著車門「哐!」的關上。倚著窗,看著小莉牽女孩往車尾走來,交會的瞬間,我胸口悶悶的,感覺有句話梗在喉嚨,提醒我該說點什麼?卻依然什麼也說不出口。
很快到了下一站,我倉促下車,如常到補習班準備教材、批改學生作業,和家長連繫招生等工作。
例行事務忙完,等候安親班學生上課時,終於有空檔好好坐下來,清理滿腹疑問:「小莉被社會局接走之後,發生了什麼事?」、「那女孩是她跟她爸⋯⋯?」、「她好像過得不太好,現在有工作嗎?」
這時,上課的學生進來,打斷我的思緒。
「James,你很臭耶!我不要跟你坐在一起!」學生們對制服發霉的孩子鳥獸散。
「班長,把上次的測驗發下去,每題訂正五遍。」暫時安頓好學生,我迅速把James帶離教室。
James的爸媽離婚了,但還住在一起,不過他爸媽都很忙,經常找不到人,而且將照顧James的責任推給對方,很多老師對James避之唯恐不及,但我就是無法坐視不理。
「你上星期不是說會自己洗澡嗎?怎麼還是沒洗?」我把James帶到廁所擦擦臉,同時關心他的近況。
James低著頭沒說話,我不忍責怪,幫他脫掉發霉衣物,卻發現他兩側褲袋塞滿公仔和小汽車。
「怎麼帶這麼多玩具在身上?」
「這樣才不會被爸爸丟掉。」
「今天是爸爸來接你,還是媽媽?」
「不知道……」
看著James珍視地把玩具放回口袋裡,我發現他有把握的世界,只有那兩隻小手能掌握的空間。
幫James穿上我運動外套時,班主任一臉肅穆走進來,打發James先回教室。我察覺不妙,班主任是衝著我來。
「黃老師,你喜歡照顧James我沒意見,但你把James帶回家,會害我被告的!你是隨時要走的人,我肯用你,已經很給你很大的方便,要是你走了,給我留下麻煩,還讓我怎麼營業啊?!」
望著憤慨的班主任:「抱歉,我知道了。」
「唉~不是我這個人沒有同情心,但James的爸媽根本吃定你心軟,所以把James丟給你。我勸你,想幫弱勢學生也要有個底線,你最好想想這樣是在幫James,還是讓他的爸媽更不負責任?!」隨即推門離開。
站在洗手台前,手裡搓揉著James的制服,看著泡沫不停湧出,怎麼沖也沖不乾淨,我怔忡自問:「真的嗎?我在好心做壞事嗎?」
***
昏暗的路燈下,一手提便當,一手牽著James,來到他家樓下。
「老師,為什麼我們不能去你家一起玩手機,一起吃飯啊?」
我微笑輕嘆,蹲到James面前:「老師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沒辦法再陪你了……」虛構的謊言讓我語氣很難堅定,只好把便當推到孩子手上,催促他趕快上樓。
James也懂事,只是「喔」了一聲,從口袋中先掏出玩具,再拿出家裡鑰匙,打開公寓鐵門。看著James落寞步入的身影,臨關門前,還透著門縫看我會否回心轉意。我很清楚,要是自己此刻不走,就會被James寂寞的眼神召喚上樓。
於是果決轉身,加快腳步,拼命告訴自己絕不能回頭,直到身後傳來「哐!」的鐵門匣闔聲,我胸口一沉,步閥停頓半晌,才意識到真正召喚我的是什麼!
搭著末班客運,我回到山城。
媽媽訝異我突然回家,還來不及聽老爸又怎麼惹她生氣,我就衝進房間,拉開衣櫃,一手探進幾乎遺忘的角落,撈出褪色的耐吉舊鞋盒,打開,盯著風化斑駁的鉛筆袋,小時候不懂的,現在全想通了──
這個鉛筆袋,是小莉無能為力世界裡唯一的掌控感,是拯救她的解藥!
***
一連好幾天,我把鉛筆袋放在背包裡,但都沒遇到小莉。每天,我回家打開包包,都問自己想做什麼,或是能做什麼?心裡沒答案,但一次次又把鉛筆袋放回背包裡。
直到二週後,再次遇上小莉!
上車時,我看著身穿長衣長裙的小莉,披頭散髮地命令小男孩坐好。小男孩則是嘟嚷著不想上學、討厭讀書等話語,惹得小莉心煩,逼得她直揮汗,語氣強硬說了小男孩兩句,小男孩便抽抽答答地啜泣。
「葛格不要哭……」小女孩上前想抱小男孩,卻被小哥哥一肘掃開,嘴唇撞到手把大哭,引來全車關注。
小莉又惱又羞,手忙腳亂地抱起小女孩,並且痛斥小男孩。小男孩下巴一收,眼神怨懟指控小莉比較疼妹妹。小莉盛怒下,搧了小男孩一巴掌。小男孩高聲哭吼,讓小莉臉色慘白,不知如何收捨。
「我是附近安親班的老師,讓我跟弟弟說說看,好嗎?」
小莉這才回神,但眼神防衛:「不用,我們沒錢上安親班!」語畢,轉身拉扯孩子們準備下車。
「你還記得這個嗎?小莉!」
瞪大雙眸回頭的小莉,先瞥了我一眼,便怔望著我手上的鉛筆袋。
為了安撫孩子們,我提議到麥當勞敘敘舊。
一小時過後,我跟小莉坐在速食店的兒童遊樂室外,看著孩子們重拾歡顏。小莉緩緩地打開鉛筆袋,見當年老舊的文具、香水粒、換衣紙娃娃都在,感到不可思議:「黃家恩,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你記得我們那個年代,最紅的流星花園嗎?」小莉點點頭,我故意用手指推出波浪眉,學她皺眉的樣子:「因為你這樣子的時候,就跟大S演的杉菜一模一樣,眉毛就是你的正字標記~」
小莉不好意思地摸摸眉頭,像是想起很多往事似的,苦澀一笑:「……後來,你們有聽說我的事嗎?」
「老師說你休學了,後來你去哪裡?」我故做鎮定。
「老師說,因為爸爸一直喝酒,我不能再跟爸爸一起住,要我跟社會局的姐姐走,然後我就跟很多朋友住在一個宿舍,我們一起讀書、一起吃飯,高中畢業之後還一起找工作,然後就認識我老公,結婚、生孩子,一直到現在。」小莉不自覺嘆了口氣,望向溜滑梯的小兄妹。
「還好,小孩不是⋯⋯」我被自己的念頭給嚇到,為了阻止自己亂講,趕緊岔題:「今天這麼晚才帶哥哥上學,怎麼了嗎?」
「老師說哥哥學東西比較慢,要我在家幫哥哥複習功課,可是我老公……我老公工作不順利,每次喝醉回來,我要先照顧他,不然他會吐得到處都是,我老公其實對我很好,也很疼小孩子,就是哥哥反應比較慢,常惹他生氣。」
看著小莉愁容滿面,直覺該為她做點什麼:「哥哥的功課,我來幫忙吧!」話才出口,心底卻響起另一個聲音:「又來了,人家有請你幫忙嗎?會不會又好心做壞事?」
看著小莉驚喜而笑,我要自己別多想,小時候太孬,沒為小莉挺身而出,現在主動幫忙,也許弭平多年愧疚,就能治好我下意識關心異味者,或是流浪漢這個怪毛病。
***
一連幾週的假日午餐,我和小莉都約在速食店,跟孩子們一起吃薯條、漢堡,再陪哥哥寫功課。
孩子們很喜歡我教他們的薯條新吃法,先把蕃茄醬擠在餐盤襯紙上,倒上白砂糖,再拿一根薯條拌勻,就是超越雞塊醬的酸甜美味,還多了一層砂糖顆粒的口感,讓他們愛不釋手。
我還買了幾件平價的短上衣,送給小莉,提醒她天熱,要是穿得舒服些,心情也會好一點,才能對小男孩多點耐心。雖然她很開心收下,但始終堅持穿著長袖衣物,我也不以為意,因為每週能見到小莉和孩子們的笑臉,就足以確信自己在做對的事。
直到某個週末午後,小莉跟孩子們意外遲到。
當他們匆匆趕來,我發現小莉臉頰上有瘀傷,孩子們卻異常安靜,不若往日會討論想吃什麼。等到孩子們吃飽、去玩之後,我才謹慎提問:「你們遲到了,你的臉發生什麼事?」
小莉身體瑟縮了下,皺著波浪眉,沒接話,而是拿出鉛筆袋,將換衣紙娃娃攤在手心:「小時候穿這套,長大了也穿這套,一套衣服穿十幾年,早就不合適了,我想換套一衣服,不知道還買不買得到……」
按住小莉握紙娃娃的手:「我是問你的臉怎麼了?」
小莉迴避我的眼神,起身想走,於是我伸手去拉,卻拉起她的衣袖,驚見手臂上也全是瘀傷:「為什麼全是傷?」
小莉看著鉛筆袋,笑得心酸。霎時間,她當年被班上惡霸推進掃把堆,事後找鉛筆袋尋求安慰的情景,撞進我的腦袋裡,讓我不自覺惱火:「不要再看你的鉛筆袋!看著我,是不是你老公打你?!」
見小莉飆淚,我才驚覺自己失態,快速抽手:「對不起,我太心急了。」
「……我沒辦法再跟他一起生活,可是我一個人沒辦法養孩子,我想跟你在一起,好不好?」
意外的表白,讓我的喉舌像遭逢沙漠風暴,旱啞地發不出聲。沒想到出自同學情誼的協助,卻讓小莉對我有了情感上的依賴。
「靠!黃家恩,你果真又好心幹了壞事!」我在心裡低咒自責。
小莉見我沒回應,收了淚,同時也收起鉛筆袋:「跟你開玩笑的,你別認真……」她努力揚起嘴角,語調輕快:「哪對夫妻不吵架,吵完架還是要過日子嘛,他要是再發酒瘋,我就帶孩子出門不理他,沒事啦!我們還是可以每星期見面,對吧?」
我僵硬地點頭,發現自己握拳的手正在發抖:「我在氣什麼呢?」我不斷問自己,到底是氣自己跟國三那年一樣孬,只能對小莉袖手旁觀?還是在氣世界上最困難的工作,就是當個好人?
***
星期五晚上七點,James堅持在安親班把功課寫完,回家才能馬上洗澡,我同意送他回家,不過也在心中暗下決定,於是發了簡訊給James的爸媽,告訴他們這是最後一次幫忙,要是以後沒辦法來接小孩,我會把James送到附近的7-11,請他們設法接孩子,為James負起責任。
到了晚上八點,James才剛寫完功課,他的爸爸就衝進來:「你為什麼不送孩子回家?」
「James爸爸,接孩子是家長的責任,不是老師的!」
「喂!是你自己說可以多陪James,會把他送回家,現在想推卸責任啊?」James爸爸指著我的臉開罵。
James拉著爸爸的衣角說我很照顧他,卻被他爸踹了一腳,累得他口袋公仔掉滿地,慌張又害怕的趴在地上拼命撿,爸爸見狀,故意把玩具踢得更遠,一腳踩碎了James最心愛的公仔,James心急到哭出來。
「James爸爸,不要這樣,那是……」我話沒說完,就被截斷。
「那是我用錢買的,我愛怎樣就怎樣,像你們這種不負責任的安親班,我不會再把小孩交給你們,哼!James,走!」
James無奈地被扯出教室,臉上滿是淚痕。而我,只能撐起笑容,當作是對James最後的安慰。等到James離開視線,我才發現自己的拳頭滿是鮮血,課桌多了一個凹洞,而我唯一能做的依舊是無能為力地站在原地。
拖著腳步回到租屋處,倒上床,一股從內心冒出的沉重感像鉛,跟著血液侵襲全身。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天生「帶賽」的命,爸媽從小就為了我吵架,接受我幫忙的人,結果都會更受傷,有問題的人根本就是我自己!
這時手機鈴響,一封郵件靜置在電子信箱內,是加州柏克萊大學的入學通知信,我振奮地坐起身:「這封信來得正是時候!」開心打定主意,只要我離開,所有人的問題就會消失。
但下一秒,小莉的波浪眉浮現眼前,我彷彿能看見她老公掄起拳頭,將小莉打傷倒地,而一旁的我再度袖手旁觀。傾刻間,我渾身發涼,接著心悸、手抖、就快要窒息!
我掙扎著想呼吸,但越是用力吸氣,卻越像戴上一層密不透風的塑膠袋,直到摔落床,才甩開無形的束縛,重獲氧氣,渾沌的腦袋漸清醒:「要走可以,但這一次不要再留下遺憾。」於是打開手機播話頁面,按了三個號碼。
「您好,這裡是113保護專線,敝姓張,很高興為您服務。」
「……」
***
隔天,當我在床上驚醒,早已錯過和小莉每週見面的時間:「上星期才跟我表白,這星期我就沒出現,小莉會怎麼想?」自責同時,急忙播打小莉的手機,並且發訊息道歉,但小莉始終未讀未回,沒有任何音訊。
接連兩天,我刻意提早出門,到小莉家附近的公車站牌等候,還是沒見到人,抑頭望天:「拜託,別跟我開這種玩笑,我不想就這樣離開。」
又過了三天,我提前辦好離職,到公車站牌守株待兔至傍晚,終於見到小莉帶著小女孩出現!
但小女孩見我不再開心,反而躲到小莉身後。小莉則是戴著口罩、眼袋浮腫、氣若游絲地開口:「以後不麻煩黃老師了,哥哥的功課,我會自己看著辦。」
「下個月我要出國讀書了,這些資料,可以幫上你的忙,你留著。」我遞上文件,小莉緊牽著孩子的手,卻顫抖。
「麻嘛不要哭……」小女孩搖著小莉的手。
「……你是第一個願意坐我旁邊,為我站出來的人,所以我一直記得你……如果要走,就不要再對我好……」
「我本來想幫你通報,但是沒問過你,就幫你做決定,不一定是你要的,這些資料可以幫你求助、幫你離開,就算我不在,你也不是一個人。」
再上前,小女孩從小莉身後竄出來,用力把我推開:「爸爸知道有一個叔叔,媽媽會被打,你走開!」
我聽聞錯愕,伸手揭開小莉的口罩,看著兩頰乍紫還綠的瘀痕,驚心內疚──都說通往地獄的路,是善意鋪成的,如果沒跟她相認,會不會對她比較好?
「我帶你去醫院!」
這時,公車來到,小莉低頭不語,帶著孩子上車。我也緊跟而上。
「跟我去醫院好不好,社會有資源可以幫你,你跟孩子可以過新生活!」
小莉淚眼婆娑方抬頭,只見她臉色慘白、雙眼發直地望著我身後。忽然之間,一陣酒氣傳來,我才側過臉想回望,就被重拳往臉上招呼!
暈頭轉向瞬間,我聽見小女孩喊「爸爸!」
酒氣男子指著我:「媽的!我蹲很久,就是要等你上車,讓你沒得跑!」
酒氣男子逼上,小莉擋到我身前又遭巴掌,其他乘客紛紛閃避。
「請問需要協助報警嗎?」車上音箱傳來司機的詢問。
「敢多嘴,是不是也欠揍啊?!」乘著酒氣男子前去威脅司機,我想拉小莉下車,但小莉眼神渙散,任我怎麼喊、怎麼扯都如同石像,全身僵固地扣緊孩子坐在椅上。
巨大的悲涼像把無情的槍,在我胸膛轟出個大窟窿,我彷彿看見徘徊逃生門口的小莉躲回門內,任憑水火猛獸將他吞噬。
情急之下,我拉開小莉的斜背包,找出鉛筆袋,用她曾經對自己有過的盼望賭一把,對她喊話:「你不喜歡那種臭臭的酒味,你喜歡的是香水粒,記得香香的味道嗎?」
小莉像是溺水者被拉上岸,猛然吸了口氣。
「你喜歡漂亮的衣服,但是你爸買的都過時了,你早就想換一套,對不對?」
小莉的眼神逐漸聚焦。
「媽的!又在勾引我老婆!」酒氣男子在車頭朝我飆罵。
我只專心看著小莉:「你的人生不用一直依附男人,你長大了,你能做主的世界,不只有你的鉛筆袋,走出來!」
跟小莉眼神接觸的剎那,我感覺眼前一黑,挨了第二拳倒地。原來小莉當年被打趴在地,是這種嗞味,我在心裡嘲笑自己,這些拳頭早該來,全是我當年沒義氣的報應。
這時候,車上響起尖銳的警鈴聲。
「不要打了,我不是你的紙娃娃……」小莉手按警鈴上,唇齒間發出微弱的意願。
酒氣男子揚起手,又想打小莉,幸好幾名正義乘客齊上前,聯手制服,讓酒氣男子不得動彈。
「司機先生,把車開到警察局,我要報警!」
聽見小莉堅定的語氣,我努力睜開滲血的眼,看著小莉掛著醒悟的眼淚,扶起我:「老同學,謝謝你!」
「我才應該謝謝你……小莉,你救了我兩次。」終於不再好心做壞事。
道出多年沒說出口的感謝,胸口一陣舒暢,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莉並不需要我拯救,這麼多年來,我真正想拯救的,一直是當年那個不夠勇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