緝魂 (2021)
說來有些諷刺,片中說「情感是成功路上最大的絆腳石」,這句話可以解釋片中人物追求的徒勞,用以評斷整部電影,竟也意外合適。
表面上看來,《緝魂》的故事相當複雜,打著2021年最強燒腦電影的名號,看似繼《雙瞳》之後,台灣懸疑電影終於有了新的里程碑。然而,可惜的是,縱使導演努力、演員努力,故事的格局與深度終究趕不上技術與畫面的進步,如此看來,別說走出《雙瞳》,就連說趕上也有些勉強。
自《流浪地球》開始,中國便開始喊著科幻元年,看完《緝魂》以及原著小說《移魂有術》後,讓我再度想起徐皓峰當年拍完《一代宗師》後接受媒體採訪所說的一段話。他說:「西方人要完成自我,往往最終依靠宗教(另外也可能依靠信仰,依靠科學),如果未能完成這個歸宿,會很焦慮。但是中國人(完成自我)的歸宿往往是史學,我終於釐清了我自己對歷史的脈,理清楚了歷史的線索,我就知道為什麼會有此刻的我。所以中國人的歸宿是很具體的,雖然說得意而忘形,但是中國人的情感歸宿一定是要形神俱妙的,這段歷史中所有的人情世故都要弄得很清楚,在這種探討中愛恨情仇可能很次要,時代的大悲劇可能也不是很重要,很多時候都是在探討老的人情世故,老的規矩,這裡面是有中國人的樣子。所以中國人的烏托邦不是在未來,不是在想像中,而是在一個歷史的瞬間,這是中國人的歷史觀。我覺得王家衛拍《一代宗師》,就是要完成這樣一個歸宿。」
以此延伸,《移魂有術》看起來表面上說的是一個人與科學技術之間的互動關係,然而其脈絡並不是追趕科技、碰到障礙,並明白人與科技的極限。相對應的,它隱含著某種投機的小聰明、某種自傲,認為人終究會超越科技、然後主宰科技。這其實有點像中國流行的言情小說脈絡,表面上的窮小子,實際上卻是富豪,然後觀看著那些相對平庸的人去譏笑那些比它慘的人,最後再次反轉譏笑他們的平庸。這有趣的地方是,誠如言情小說的唯心,這樣對於科學與技術的想像,其實也是相當唯心且神怪的,就好像毛澤東在那邊喊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一般,聽起來動人,隔著一段距離看卻有點滑稽。
因此,我們或許可以大膽的說,中國其實是沒有科幻土壤的,又或許應該說,中國的科幻奠基在一個歷史瞬間的想像,這樣想像的具象化,往往是落得人情世故的互動關係,而更進一步去闡釋這樣的互動關係,其實就是建立一個極其精密的權力結構。所以,科幻的想像,歷史的想像,至此便會轉換成一個權力結構的實現,而所謂的權力結構的超越,自然在於妄想自己能超越規則,體現出來的,要馬就是非常有錢、絕頂聰明,最好又有權力。
所以我以為,《緝魂》會落得如此,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是經過上述中國式科幻主義洗禮的結果,導致作品在乎的不是科技上所可能面臨的挑戰與極限(所以我們可以說什麼RNA技術完全不重要),而是人情世故的互動以及包裹。其二是這些年華語電影一股腦的類型熱,導致形式先行、概念先行,議題先行,導致故事與形式上有些斷裂,最終只能以情緒暴力衝破,讓一切因為情感的號召而顯得合理。
此兩種原因交叉作用之下,使得《緝魂》產生一個奇特的現象,便是雖然這是一個刑偵辦案為出發、近未來科幻為背景的懸疑故事,但敘事的推動,並不在於細節的堆積及真相的逐步釐清,而是在於情感的宣稱以及愛的號召。它表面上告訴我們這是複雜的豪門命案,但實際上呈現的卻是一個議題拼貼的廉價八點檔。因此重點不是命案謎底,事實是什麼,而是那些愛來愛去的人物關係,而更可惜的是這些的愛恨揪葛,雖然導演盡可能地想要在幾組人物關係中做出對仗,但彼此之間牽連的並不漂亮,就連命案現場的謎底也與此關係不大,導致最後情節的翻轉再翻轉,無關乎科學的事證,或者新的巫術解釋,而只在於情感說法的反轉。這導致一個尷尬的結論,在《緝魂》之中,要以《雙瞳》的路線走科學解釋神怪新意義的努力終究只是徒勞,因為在科學裡頭,神怪沒有意義,終究只是殺人的備案與電影消費的工具,然而更進一步,諷刺的是,最後科學也不是很重要,因為在電影裡頭,愛最大,然後有愛不死。
便是這樣過度的陷溺於情緒之中,導致故事格局的丟失。我們看不到一個人與科幻社會的互動結果,也看不到科學中的人文,亦看不到傳統信仰與神怪的現代性,只看到一個情境:在灰茫茫的擬未來世界中,有群人寶貝著自己尚存的情感,認為這是虛假世界中唯一的真實。然後另一群人不斷跳出來譏笑這舉動,認為情感是成功的絆腳石,殊不知事過境遷,笑人的人反便被笑的人,反反覆覆沒有終點。至此,在這樣的過程當中,我們丟失了對未來的想像,我們丟失了人際互動關係,也丟失了情感。
但即便如此,或許依然可以樂觀一點說,形式已經走到如此,導演與演員都已準備好,剩下的就只待內容跟上了。然後,我想釐清的是,並不是反對片中多組的情感鋪陳,老實說單一個抽出來好好講,或許都會變得很深刻感人(比如說張震片中對於自己失能的洩氣),但個人以為,這些情感在片中並置,並試圖想要營造出一組組的相對應關係,不僅顯得有些刻意,實際上效果也有限。所以或許最後才會需要那要小聰明的反轉,透過借屍還魂來獻身從容赴義。雖然這是一個相對有趣的設計(原作小說中那種神偷的奸巧或許更有說服力一些),但我以為或許試著脫離中國式的科幻主義,又或者跳脫想要類型懸疑的束縛,純吋的講「一個人」存在於世界上所遇到的困難與糾結,以及它追求科技之下所面臨的困難,雖然乍看之下格局小了點,但應該會更深刻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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