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那根針還在 ◎游善鈞
這還是頭一遭
有人上門問自己為什麼和自己分手
我請他進來,換雙拖鞋並且脫下外套
像主人對待客人那樣
要他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家
他一度把這裡真的當做自己的家
我泡茶
他靠坐沙發,那張椅墊差一點點就要留下他屁股的形狀
我幹過的地方
他怎麼不跟這壺水一樣趕快滾開
他時常要我形容對他的愛:
我覺得你是癌,
多一點點就要命。
他不是很高興我提起他父親的死因
我以為他要的只有愛
伯爵茶、烤過的司康搭鮮奶油佐柑橘果醬
我想問他:
嘿!你有沒有喝出這杯熱茶裡
沒有添的一小滴蜂蜜
那就是我們之間需要的東西
他說我真的沒有想過我們會走到這一步
我多想打他的耳光
啪啪啪啪打到我們其中一人笑出來
我不好意思說曾經有一段時光
每天都希望他死在門外
我很壞
壞到不會出席他的喪禮
壞到想把全身脫光把自己的脖子吊起來近距離看他,的笑話
如果他上的是天堂
──雖然他一向是被上的那個
他用完下午茶
所有的食物都還在
大概是沒等到想聽的話
他起身去上廁所
我縮在沙發裡懷念那些很冷的笑話
他一直沒有出來
沒有。我敲門
然後再敲
我把嘴唇緊緊貼住光亮的木板告訴他
不可以在這裡住下來
他過了幾天才回來拿鞋子和外套
掉進馬桶前要我形容對自己的不愛
嘩啦──我沖水讓所有髒東西從人間流過
被蜂螫過的地方
感覺那根針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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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游善鈞,曾獲優良電影劇本獎、拍台北劇本獎、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周夢蝶詩獎等獎項,作品並曾入選文化部改編劇本書推薦、臺灣文學館文學好書推廣專案。
已出版有:長篇小說《完美人類》、《骨肉》、《隨機魔》、《虛假滿月》、《神的載體》。短篇推理小說集《大吾小佳事件簿:送葬的影子》。詩集《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
臉書粉絲團:友善君的推理上鋪
(選自《瞬間正義》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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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在2020年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感覺那根針還在〉公布的貼文底下,有許多讀者對這首得獎作發表了不同於評審的看法:「將完整句子自以為地分段的傳統變得更不堪入目了」、「美感在哪裡?修辭技巧在哪裡?叨叨絮絮的分行散文沒有詩的凝鍊,反而比較像是極短篇故事,評審真的夠專業嗎?合理懷疑!!」即使作品無法獲得部分人的接受,但既然是經過五位評審投票認肯,必然在美學上的判準經過了一層檢驗。在大肆批評以前,或許可以從文本以及評審的看法來探討、分析作品「哪裡好」。
從詩中所出現的角色與書寫手法來切入,整首詩圍繞著「我」和「他」開展,所有文字所建構出的情節都是依憑著兩人、以第一人稱視角所呈現的;而從段落安排的形式上來探尋,可以觀察出這是一首節式工整的五聯句,視覺上規律的推進也使得內容一併產生時間往前的速度感。在各行安排上,錯落最多26個字的長句與最少3個字的短句,除了配合戲劇張力外,最後兩句的收束感也讓整首詩的餘韻有呼應前面全文、更深層而值得思考的意味,可謂將內容與形式結合得很完整。
在這首詩中,至少就包含了四個較為明顯的文字遊戲:跟這壺水一樣趕快「滾開」的語意雙關、「愛」與「癌」的諧音雙關、「上」天堂與「被上」的語意雙關,以及「他,的笑話」標點停頓造成意義的歧義。在情節上的衝突,則有客套行為的誤解、矛盾與不合常理的荒謬性,這些帶有惡趣味式的荒誕語言,驅使讀者不會在規律中感到疲乏;同時敘事也隨著段落向前推進時間,明快的節奏讓整首作品更容易讓讀者閱讀、進入其中的氛圍。
另一點值得探討的是,在這首以敘事為主、雜揉抒情的詩作中,在節與節之間並非斷裂地切換,而是有著微妙的關聯的。以第一二節的「家」、第七八節的「廁所」、中間下午茶的連結都可觀察出,尤其在「希望他死在門外」連結到「葬禮」,再從自己甚至不會出席葬禮的「壞」延伸到看「他,的笑話」,詩句之間的雙方互動與權力關係不斷置換,這些宰制與被宰制的文字流動狀態,都讓這首詩作顯得有趣、生動。
「我幹過的地方」、「雖然他一向是被上的那個」等句對於「性」的描寫直白露骨,而在這些句子前後都以各類語言的手法將這種散化的表現方式分散,同時扣合整首詩的調性,因而不會過於突兀。除了對於性直接敘述,詩中也寫到屁股、脖子、嘴唇等身體意象(或者,更大膽地猜測,這些意象也若有似無地在「『頭』一遭」、「分『手』」也顯現出來)。另外,這首詩並不是透過某一意象進行全篇的串連,主要還是在時間與空間的流轉中,將「愛情」的意義突顯出來;而「他一直沒有出來」更能與最後一句、同時是詩題的「感覺那根針還在」,顯示出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概念。
回頭來檢視,在人稱與這篇作品的對話對象上,全詩不同於時下常見的「你我體」,反而採取了另一種語言策略,直接地敘述我和他之間的故事。雖然只有簡單的兩個角色,但如此卻更顯得對話的對象是「你」,意即閱讀這首作品的各位,讓讀者在閱讀時能感受到自我在作品中的參與感提升。
讀完小編初步的分析,來看看決審的評審們是如何看待這首詩的吧!
評審陳大為提出這首詩呈現出的人生態度明確、語言調性鮮明、念頭自然而不刻意。零雨談及這首詩時,指出它的獨特性在於「荒誕」、「黑色幽默」、「大膽直率的用語」,這些語言的運用驅動了原始的生命力,而詩中角色我與他的「兩個焦點」更是體現出自我與自我的距離;而唐捐也提出這首詩如同自我的「照鏡」與「辯證」。不同於大多評審陳述優點,另一位評審羅任玲則認為其具有小說的「戲劇性」而「詩質」相對稀薄,而陳義芝亦對詩中某些描述「性」之太口語的部分存疑。
對於歷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似乎大多都是在語言使用上較為突出的作品,包括同音造成歧異的曹馭博〈與蒂蒂復健一日〉、勤於複沓的蕭詒徽〈並不〉與角色置換的〈乘客〉、以聲音形式出發的林儀〈注音練習〉到這首游善鈞的〈感覺那根針還在〉,似乎隱隱建構出一種不同於抒情傳統、以意象見長的美學典律。也許這類的作品並非能獲得所有創作者與讀者的認同,但無可否認的是,它們的確為被獎金獵人以「得獎體」所獵捕殆盡的文學獎中,帶來了一種新的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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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獎的不重要冷知識|
2016年~2019年的林榮三,每年都有「小上班族好慘、資本主義異化我QAQ」的社畜詩。
——By 小編A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3/blog-post_13.html
分行散文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請問這是詩化散文嗎? ◎林宇軒
語言學所謂「有效的溝通」裡,說話者從來都不是關鍵,一切端看接收者如何理解。
文學亦然,讀詩就是解碼文字的過程。撇除作者的主觀意圖後,我們能在這些符號中發現什麼新的事物,我相信這才是詩、文學,甚至生活的本質。
你不覺得我們很常被蒙蔽嗎?歷經社會化,我們再也無法和世界產生最直接的感受,只能試圖接近,好像把事物分門別類、大聲爭論後安上一個名稱就是全部的技藝了。
——我的意思是,覺得「這是散文」或「這是詩」對我們的閱讀有沒有影響?
第一週詩家的說法認為「不分行」是散文詩的關鍵;第二週提到在西方,散文意指所有不含詩歌用韻結構的寫作;第三週更引戰式的把詩的散文手法和分行散文放在一起討論。說了那麼多,究竟「詩化散文」和「散文詩」有沒有界線?有的話又該如何分辨?一個月了,我還是沒有要給任何答案,嘻嘻。請你自己去找,畢竟說話者從來都不是關鍵。
(說不定這些文字對自己的出現也感到無能為力?)
散文詩選最後一週,一切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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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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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散文詩 #散文 #答案
#二月結束ㄌ #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台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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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行散文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 ◎楊澤
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
驚起的廣大湖面,湧動的
水月請為我見證
我來不及的哀思像無眠的天空,紛飛的
水禽無數…
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
充塞的哽咽的大氣,悲涼的
林風請為我傳達
我來不及的憂傷像溪中的危石,石上的苔痕蒼然,黯然…
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夜晚的地平線
假如我焚落,所有的黑暗與憂傷
像一顆星焚落所有的未來歲月與睽隔──
蘆葦的池塘,漸落的
蟲鳴請為我啊為我解釋
我執意的愛恨像遠方城市,她窗前的燈火
在來世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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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澤,本名楊憲卿,生於1954年,臺灣嘉義縣人。七三年北上念書,其後留美十載,直至九O年返國。為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學士、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研究所碩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博士。
出版詩集《薔薇學派的誕生》、《彷彿在君父的城邦》、《人生不值得活的》、《新詩十九首:時間筆記本》。也曾擔任《中外文學》執行編輯、《中國時報》副總編輯、《中國時報》副刊組主任兼人間副刊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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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瑪莉蓮賞析
假如之事,恐怕都是可能(或已經)發生之事:「假如有一天……我不愛你了…….」、「如果我是同志……」這一種深怕受傷,卻仍意欲索求答案的問句,在本詩中做一次沉痛示範──本詩情節簡單,敘事「我」在「她」可望見卻不可觸及的遠方,像劃破時空,將同世界的二人,用一顆星掉落,隔開此世與彼世,訴說此生不再相見。將「假如我急急掉落」託付「蟲鳴」與「窗前燈火」,說明「我」已然離去的事實。
接下來我們談論分行之必要,例如首句:「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驚起的廣大湖面,湧動的/水月請為我見證」若重組回散,應是「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驚起的廣大湖面,湧動的水月請為我見證。」在第二段「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充塞的哽咽的大氣,悲涼的/林風請為我傳達」有同樣用法。如此一來,這樣的分行成為了「重複」,以現代人愛說的一句話便是──重要的事情要說三次。重複有其重要性。
如何重要?「驚起的廣大湖面」獨立出來,把「情人離別」的「動作」嫁接至「湖面」本身,讓湖面有一動態感的呈現;第二段重組可成「在情人離別的、夜晚充塞的、哽咽的大氣」以符號顯現呼吸之困難,然作者執意分行的原因又是為何?
首先是為句式的雷同鋪路:一二段同為「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有了預見後讀者設想第三段迎來的開頭卻是:「像一顆星星掉落在夜晚的地平線」,這代表什麼?明擺著告訴你,這比重要更重要。打星星。
話鋒一轉,將句式極長(22字)的「假如我掉落」改為「假如我焚落,所有的黑暗與憂傷」正色篤定,像絕無轉圜的餘地,卻讓結尾同一二段末句,以延長的、自哀的刪節號收束,讓「我」執意離開的心,有著淒涼的訣別。
這樣的呈現方式是難以用散文(不斷行)呈現的;無論是字句的歧義性(我那麼不擅理論更喜歡將其稱為無中生有),或是每段不停出現(又有細微差異的)「湧動的」、「悲涼的」、「漸落的」及其他行中故意拖杳之「的」,都讓這首詩呈現出諧和的音樂性。本詩之所以不是「分行散文」而是「現代詩」的原因,大概是在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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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張展豪
圖片來源:張展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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