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忍尼辛:
荒唐嗎?古怪嗎?不可理喻嗎?沒有甚麼不可理解,這正是「作為說服手段的鎮壓」。
俗話說:先打麻雀和烏鴉,到頭就能打到白天鵝。逐個打,最後總能打中要找的目標。大規模鎮壓的首要意義就在於,真正厲害的和隱藏得很深的人單個兒是抓不到的,在大規模的鎮壓中就會落網和滅亡。
為了找理由抓捕偶然或預定的對象,再荒誕無稽的罪名也能羅織出來。
話又說回來,在大多數場合下,並不是非要羅織這些異想天開的罪名不可。有一套非常簡便的標準罪名彙編,探員只需要從裡面挑選出一至兩項,然後像在信封上貼郵票似地貼上去就可以了:
—破壞領導威信;
—對集體農莊持否定態度;
—對公債持否定態度(哪個正常人持肯定態度?);
—對史太林憲法持否定態度;
—對黨的(當前)措施持否定態度;
—同情托洛茨基;
—同情美國;
—等等。
黏貼這些價值不等的郵票是一項單調的工作,不需要高深的技能。探員只需要接連不斷地有犧牲品送上門以不至於浪費時間就行了。行動特派員向各地區、各部隊、運輸部門、學校實行攤派搜羅犧牲品的任務。為了不使行動特派員費神,告密制度便大派用場。
告密是獄外人與人之間進行鬥爭的X光超級武器:只要把一條看不見細細的光束指向敵人,他就必然倒下,這辦法從不失靈。我不記得這類人的姓名,但我敢肯定,在監獄裡聽說過很多在互相清算中利用到告密的事例:丈夫用這辦法收拾失去他歡心的配偶,妻子收拾丈夫的情婦,或情婦收拾情夫的妻子,或情婦因未能拆散情夫的家庭而收拾她的情夫。
各種郵票中,探員最常用的是第10分條——煽動反革命(現改為反蘇)。如果後代子孫有朝一日讀到史太林時代的偵查和審判案卷,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這些反蘇煽動者們竟然是一些多麼不知疲倦的心靈手巧之能人啊!他們利用一根縫衣針和一頂破帽子,利用拖淨的地板或者沒洗的內衣,利用微笑或者不微笑、過分帶表情或者不帶表情的眼神,利用顱裡的無聲的思想、秘密日記裡的詞句、談情說愛的短簡、廁所牆壁上的題字,就可以搞反蘇的煽動大業。他們在公路上和鄉間土路上,在火災現場上,在集市上,在廚房裡,在家裡喝茶時,在被窩裡耳語時,都在進行煽動。只有不可戰勝的社會主義制度才能頂得住這樣的煽動攻勢:
裁縫放下手裡的針,因為怕丟,便把它別在牆上的報紙上,正好戳進了卡岡諾維奇的眼珠子。顧客發現了。五十八條,十年(恐怖行為罪)。
女售貨員收到分貨員送來的商品,手邊沒有別的紙,就在一張報紙上記帳。肥皂的塊數正好寫在史太林同志的腦門上。五十八條,十年。
拖拉機手為了暖腳,扯下一張介紹某個最高蘇維埃候選人的佈告,墊在單薄的鞋子裡。女清潔工(她負責監看這些佈告)發現少了一張,在他鞋裡找到了。煽動反革命,十年……
五十八條的第10分條是很大眾化的。上至年逾古稀的老太婆,下至十二歲的小學生都能享用。有家室的和光棍的、有身孕的和黃花閨女、運動員和殘廢、醉漢和滴酒不沾的、有眼的和無珠的、有私人汽車的和求人施捨的,一概都能享用。不分冬天和夏天,無論工作日還是星期天,清晨還是夜晚,在班上還是在家裡,在樓道裡,在地鐵車站上,在密林中,在劇場休息時以及在日蝕的時候,都可以同樣便利地給自己掙來一個第10分條。
在大眾化方面,能和第10分條媲美的只有第12分條——「不檢舉」,換句話說就是「知情不報」。上面說過的那些人全都可以在完全相同的條件下得到第12分條,但更省事,連嘴也不用張,筆也不用拿。你一動也不動,分條會自己找上門來!而所判的刑照樣是十年監禁,附加五年「籠口」(剝奪權利)。
「無辜的人!」這就是被大批趕進勞改營的政治犯替代品們主要的自我感覺。這也許是世界監獄史上的空前事件;成百萬的囚犯都覺得自己是清白的,全是清白的,沒有一個人有罪。(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服苦役的只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然而,這些並非由於信念帶來的必然結果而是由於命運的隨意撥弄而被驅趕進鐵絲網裡面的偶然聚在一起的人群,絲毫沒有因為意識到自己的清白無辜而變得堅強起來。也許正因為這種意識突出了他們處境的荒謬性,反而使他們感到更沉重的壓抑。他們更多地依戀自己原來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什麼信念,所以絕對表現不出什麼犧牲決心、團結一致和戰鬥精神。還在蹲監獄的時候,整整一監室的他們這類人竟可以任憑兩三個流鼻涕的小偷對他們劫掠和蹂躪。到了勞改營裡,這類人已經完全崩潰,他們隨時準備著在監頭和盜竊犯的棍棒下、在作業班長的拳頭下低頭彎腰,他們尚有能力去做的只是學會勞改營的哲學(互不聯繫,各顧自己,互相欺騙)以及勞改營的語言。
伊奧利茨卡婭一九三八年進了一座普通勞改營,這個經歷過索洛維茨和隔離所的女社會黨人,看到這裡的「五十八條」,感到十分驚訝。在她的記憶裡,政治犯們曾經是有東西會與人共享的,而現在每人只顧自己活,只顧自己吃,有的「政治犯」甚至拿衣物和口糧做買賣……
他們打斷了「五十八條」的腰骨——從此再也沒有什麼政治犯了!他們把這些人倒進群島的豬餿槽,驅趕他們去工地送命,同時向他們大聲灌輸著勞改營的謊言:人和人是敵人!
有諺語這麼說:餓極就會出聲。但是我們這裡的土著是不出聲的——餓也餓不出聲。
但是他們只要做出很少很少的一點事便可以得救!只要他們不珍惜那條反正已經喪失了的生命,並且團結起來,就可以得救。
有時候整批送來的外國人,例如日本人,反而得到成功。一九四七年在列伍奇克拉斯諾雅爾斯克勞改營的上個懲戒勞改點,押來了四十名日本軍官,即所謂「戰爭罪犯」(儘管天曉得究竟他們對我國犯了什麼罪)。正是嚴寒季節,又是連俄國人也吃不消的伐木工作。「不買帳派」很快就扒掉了其中幾個人的衣服,好幾次打劫了他們的麵包筐。日本人迷惑不解地期待著長官們的干涉,但長官們自然是只當沒有看見。這時他們的作業班長近藤帶著兩個高級軍官,晚上走進勞改點長的辦公室,提出警告說(他們的俄語講得很流利):如果你們對他們的暴行不停止,明天兩個發誓明志的軍官將實行切腹,而且這只是一個開始。勞改點長馬上意識到在這事上自己可能找上麻煩。此後兩天,他都沒有帶日本人出工,伙食恢復正常標準,把他們調離勞改點。
為了鬥爭和勝利所需要做的原來是多麼少啊——僅僅是不必珍惜生命!而生命反正是早已完蛋的了。
但是我們的「五十八條」經常是與盜竊犯及日常慣犯混雜起來的,從來沒有機會單獨聚在一起——以免他們互相看到對方的眼睛,以免他們忽然意識到——我們是什麼人。那些能夠成為獄中和營中的首領,具有清晰的頭腦、熱烈的喉舌、堅定的心的這種人早已根據案卷上的特別標記被單獨剔出去,用布團塞住了嘴,關進了專門隔離所,在地下室裡槍斃。
然而根據道家學說早已發現的一個生活中的重要特點,我們應當早就想到:政治犯消失之日正是政治犯湧現之時。
我現在敢大膽地說,在蘇維埃時期真正的政治犯不僅有過,而且比沙皇時期更多,並且比先前的革命者表現出更大的堅忍不拔和勇敢的精神。
這與前面所說的似乎矛盾,但是,非也。政治犯在沙皇俄國處於十分有利的地位,受到公眾的密切注視,在社會和報刊上立即可以引起反響。現在,社會黨人在蘇維埃俄國的境遇則困難得不可比擬,能稱為政治犯的也不止是社會黨人,只不過他們被大桶大桶地倒進一千五百萬人的刑事犯海洋,我們看不見他們的形象,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成了啞人,比啞人更暗啞。魚便是他們的形象。
魚是古代基督徒的象徵。政治犯的主要隊伍正是基督徒。他們是一些粗拙的、文化不多的、不會發表演說和起草地下號召書的人。(這些事按他們信仰是根本無需做的!)他們走進勞改營受難和死亡,只是因為不願放棄信仰。他們清楚地知道為什麼坐牢,在信念上卻毫不動搖!他們也許是唯一絲毫沒有染上勞改營哲學甚至語言的人們!這樣的人們難道不是政治犯嗎?
不行,可不能把他們也稱作囚奴!
他們當中尤其多的是婦女。道家說:大道廢,有仁義。罪惡的東正教堂仍然在培育出無愧于公元初年的基督教女兒——那些被投豺餵虎的女教徒姊妹。
遞解隊和墳場,到處都有大量基督徒。成百萬的人流有誰去數?他們無聲地死去,像蠟燭似的只能照亮周圍一小片地方。這些人是俄國最優秀的基督徒,差一些的都動搖了,退縮了,躲起來了。
這還不能算「較多」嗎?沙俄可曾有過這麼多政治犯?它連萬位數都還不會數呢。
但是在我國在扼殺政治犯的工作上是做得如此乾淨,這樣不留旁證,關於其中這些人的故事,很少能浮上水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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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ple_is_the_best
德國傳奇鋼琴家肯普夫(Wilhelm Kempff)在自家演奏蕭邦無作品編號的「新練習曲三首」其中的降A大調練習曲
蕭邦的3首練習曲「新練習曲三首」沒有命名,亦無作品號,是在1839年為伊格納茲·莫謝萊斯等人的鋼琴教本 Méthode des méthodes de piano 而作,於1840至1841年發表。
肯普夫在1895 年出生在德國布蘭登堡,父親是皇家音樂總監兼聖尼可拉教堂的管風琴家,他的祖父也是個管風琴家,兄弟後來成為一所教堂的音樂總監。肯普夫由父親啟蒙學習鋼琴,九歲進入柏林高等音樂學校分別師從巴特(Karl Heinrich Barth)與卡恩(Robert Kahn)學習鋼琴和作曲,1916年在個人第一場演出中同時演奏鋼琴與管風琴,1917年以鋼琴演奏與作曲得到柏林市頒發的孟德爾頌獎,包括貝多芬《漢馬克拉維奏鳴曲》和布拉姆斯《帕格尼尼變奏曲》,迅速在歐洲等地馳名,1918年首度與柏林愛樂合作,1924年到29年出任德國斯圖嘉特音樂學校校長。1936 年至 1979 年間,他在日本舉辦了 10 場演奏會,1951 年和 1964 年分別在倫敦和紐約第一次亮相,1981 年最後一次在巴黎公開演出,後因健康問題(帕金森氏症)退休。95 歲去世於義大利波西塔諾,留下 5 個孩子。
在演奏生涯最後幾年裡,肯普夫的曲目多以德國古典與浪漫派作品為重心,特別是貝多芬的作品。除了獨奏,肯普夫也從事教學、創作與室內樂演出,小提琴家曼紐因、亨利克·謝林和大提琴家羅斯特羅波維奇等人都是他的搭檔。1931年到41年間,肯普夫與費雪(Edwin Fischer)等人在德國波茨坦的暑期高級班裡擔任教授,戰後還曾經主持過貝多芬鋼琴作品講座,因此許多後輩傑出鋼琴家都接受過肯普夫的指導。
鋼琴家布倫德爾(Alfred Brendel)評論肯普夫「彈奏中充滿感情……有賴於他演奏管風琴養成的正確呼吸法,你一定能從他的音樂中得到未曾聽過的東西。」他大力稱讚肯普夫是同行中「最有節奏感」的一名,布蘭德爾也協助菲利普唱片龐大專輯計畫-二十世紀偉大鋼琴家精選 「Great Pianists of the 20th Century」 中肯普夫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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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藝術大學-木管五重奏大師班】維也納柏林愛樂木管重奏團
主講人:維也納柏林愛樂木管重奏團
日期:2019年09月24日(二)
時間:18:00~20:00
(17:40開放入場)
地點: 北藝大音樂二館M2601教室
曲目:
P.Hindemith : Kleine Kammetmuik Op.24 No.2
Mov.I. Lustig.Mäßig schnelle Viertel
II. Walzer. Durchweg sehr leise
V. Sehr lebhaft
Flute 趙珮臻 Pei-Chen Chao
Oboe 郭庭妤 Ting-Yu Kuo
Clarinet 王真 Zhen Wang
Bassoon 李佳霖 Jia-Lin, Lee
Horn 張顥嚴 Hao-Yan, Chang
Eugene Bozza: Scherzo for Wind Qintet op.48
Flute賴韻帆 Yun-Fan, Lai
Oboe余欣蓓 Hsin-pei,Yu
Clarinet朱昱芳 Yu-Fang, Chu
Bassoon李佳霖 Jia-Lin, Lee
Horn 彭瑞華 Jui-Hua,Peng
維也納.柏林愛樂木管重奏團 / Ensemble Wien-Berlin
自1983年起,古典樂壇中名震天下且技藝最超群的五位權威大師級人物,維也納愛樂長笛首席舒茲(Wolfgang Schulz)、柏林愛樂單簧管首席卡爾.萊斯特(Karl Leister)、柏林愛樂雙簧管首席雪倫伯格(H. Schellenberger)、維也納愛樂法國號首席霍格納(Gunnther Hongner)以及維也納音樂院低音管教授米蘭•圖可維奇(Milan Turkovic),合組了被公認為當今樂壇排名第一的天團「維也納.柏林愛樂木管重奏團」。曲目橫跨所有木管五重奏的樂曲種類,特別著重在20、21世紀的作品。該團以Ensemble樂團而不是Quintet五重奏命名,讓這五位音樂家擁有擴充聲部的彈性,端看樂曲的需求,可加入弦樂或是鋼琴。早期跟這個重奏團演出的藝術家包括波里尼(Maurizio Pollini)、伊莉莎白.雷昂絲卡雅(Elisabeth Leonskaja)、亞歷山大.隆奎希(Alexander Lonquich)、拉圖(Simon Rattle)、拉爾斯.沃格特(Lars Vogt)等等。之後幾度換血柏林愛樂法國號首席史蒂凡.多爾(Stefan Dohr)、維也納愛樂單簧管首席諾貝特•托依伯(Norbert Taubel)、柏林愛樂低音管首席達米亞諾(Daniele Damiano)等等都曾加入該團。
2018年起這個超級新組合成員目前由五位音樂頂尖造詣和最佳顏值的夢幻團隊
維也納愛樂長笛首席 卡爾.漢茲.舒茲Karl-Heinz Schütz
1975年出生於奧地利因斯布魯克,2000年以優異成績畢業於里昂音樂院,師事Philippe Bernold,也於瑞士巴塞爾接受長笛大師Aurèle Nicolet的指導。1998、1999年分別於卡爾尼爾森國際長笛大賽、波蘭克拉科夫國際長笛大賽榮獲首獎。2000至2004年,於斯圖加特愛樂管弦樂團擔任長笛首席,2005至2011年於維也納交響樂團擔任長笛首席。2012年加入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管弦樂團,2015年加入維也納愛樂管弦樂團。目前是國立維也納音樂暨表演藝術大學的長笛教授。
柏林愛樂雙簧管首席 強納森.凱利Jonathan Kelly
在11歲時聽到前柏林愛樂雙簧管首席Lothar Koch的唱片後決定學習雙簧管。在接受英國皇家音樂院與巴黎音樂院訓練成為一位專業的雙簧管音樂家前,凱利在劍橋大學主修歷史。1993年成為伯明罕市立交響樂團雙簧管首席,在2003年成為柏林愛樂雙簧管首席。
柏林愛樂法國號首席 史蒂凡.多爾Stefan Dohr
1965年出生於德國明斯特(Munster),19歲便考入法蘭克福歌劇院管弦樂團擔任法國號首席,1993年成為柏林愛樂法國號首席,他優異的表現也成為歐洲兩大音樂節(拜魯特音樂節、琉森音樂節)管弦樂團的法國號首席,目前史悌凡•朵爾任教於卡拉揚學院。
維也納交響樂團巴松管首席 理查.加勒Richard Galler
出生於葛拉茲,理查.加勒先後與Johann Benesch及Milan Turkovic學習,是為國際大賽常勝軍。從1987年起擔任維也納交響樂團巴松管首席,2004年起擔任維也納音樂院教授。憑藉著豐富的室內樂演奏經驗,2010年,繼承他的老師Milan Tourkovic,他成為維也納.柏林愛樂木管重奏團的巴松管音樂家。
柏林愛樂單簧管首席 安德烈斯.奧登薩默Andreas Ottensamer
1989年生於維也納,師事Johann Hindler。2009年中斷哈佛大學課業進入柏林愛樂學院。2011年成為柏林愛樂單簧管首席。2005年與雙雙擔任維也納愛樂單簧管首席的父親恩斯特、哥哥丹尼爾成立奧登薩默單簧管三重奏。2013年奧登薩默加入DG唱片,成為黃標下首位單簧管演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