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黑、登粉與侵粉的 America First | 盧斯達 | 立場新聞】
難以想像香港陷入「拜登好還是特朗普好」的狂亂爭論,只是短短一年半載之前。當時特朗普沒有特別新醜聞,相反拜登則爆出兒子種種靡爛可疑生活。特朗普手上有四年的政策往績,雖然口不澤言、輕視肺炎病毒,氣質也不符合國際大城市人口的口味,但美國沒再對外開戰,而且在龐佩奧等人的監護下,有序收拾布殊年代的爛攤子。
中東勢力在他任內相對收斂,侵政府在 2020 年初曾用無人機炸死伊朗政權二號人物。世界上很多人當時對拜登的好感,純粹只是因為對特朗普反感,甚至只是更為私人的「因為我討厭侵粉」。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指導思想難言十全十美,例如在中美貿易戰,美方也付出了代價,但幾年來圍繞「美國優先」的說話,很多純粹只是泛道德討論。「優先」在一個崇尚平等主義的世界本身就是政治不正確。然而拜登政府現在 fucked up 了整個阿富汗,先撤軍人,導致當地西方人、國際社會人、本地人大量淪為塔利班肉參,以億計的美軍裝備落入敵人手中。
現任防長承認,有美國人在當地遭塔利班毆打。美國國威蒙上陰影的當下,導致台灣都在談論中方會否開戰。拜登不再渡假回去回應問題,卻表示「撤離阿富汗難免有痛苦」。兩日前,拜登又承諾會將當地美國公民帶回家,其他國家在當地的人需要爭分奪秒求生,已經不可能等華盛頓慢慢決策,看來自己顧自己比較實際。在通往庇護所的喀布爾機場,英軍和美軍爭執鬥毆,有德國記者家人被塔利班槍殺 (德國之聲報道)——這個時候拜登政府也是「美國優先」。
一些香港社會賢達當時也歌頌未上台的拜登,認為他是「外交老手」、體系中之人,有助團結國際盟友。在阿富汗事件,拜政府一系列操作下的結果,就是國際社會團結表象解體。在率獸食人的滾滾黃沙之中,現在的美國使很多人發現 (或相信)「國際社會將支持你」只是一個殘酷的黑色笑話。他們現在把多少無辜之人扔在泥土上等死?這樣的結果究竟是令人對「國際合作」更有信心還是更無信心?拜登上台,促進了西方國家的合作和互信,還是相反?是令美國的競爭對手更加不安,還是更加放心?
很多人當時為拜登辯護,講了很多常識:美國總統選舉,其實只有美國人有票,他們可以比較重視氣候變化、LGBT、非白種人權益等等,而不是中美關係、美國對外政策等等,始終是本地人投票。沒錯,因此美國選舉,自然本身就是「美國優先」,但「自己人優先」又在戰後發展的思想體系之中成為危險的需要禁絕的異端邪說。所以你不要問為甚麼民主有失效之憂,人們即使在民主制度裡面也會失去存在感。最強者需要承擔一定慈善責任,這自然很好,但拜登也不可能對外人雨露均沾,仍然需要「務實處理」。雖然他在 5 月期間增加了對外開放的難民配額至 6.25 萬人,但中美洲難民聽到拜登做總統也大批湧入邊境,最終正副總統在3月間都發出了邊境頂唔順、唔好再來的話語。當地又傳出兒童難民人道危機,加上現在的阿富汗——拜登比起特朗普,好像更加特朗普。
因為我們認為特朗普如果能達到其理想的世界,那個世界必定是火光熊熊,而美國置身事外——這不正是阿富汗的情況嗎?
在一年半載之前「侵黑」比較重視嘲諷低智「侵粉」,就像這邊廂阿富汗面臨女權撤底消滅,女性漫畫家荒川弘名作《鋼之煉金術士》因為一句對白寫得不合某些人心意,被戴上「物化女性」的帽子,進而推論出日本整個國家「性別意識低落」的結論。兩邊廂的事情絕對可以同時發生。看一次得出搞笑印象,深入去看就會感到荒誕。身處亂世,人心不安,不求聞達於諸侯,但求擁有一些優越感,就能渡過今天。
侵粉如此不堪,要在他們身上取優越感,標準不是太低嗎?東亞地區因為特殊政經局勢,對老侵那一套比較放心,與英美侵黑遍地不同,香港侵黑一時尊嚴亢奮,一時低沉抑鬱,站高一點輕視眾人,暗示自己看得更高更遠,並不「同流合污」,可能是唯一能夠援解孤獨感的方法,但一個人一群人的眼界,竟一年半載就發了成績表——今天的阿富汗,會是明日的哪裡?
現在又回頭說侵粉雖然略嫌懷舊,但雖然我認識很多侵粉並不是詩人墨客,思慮不是那麼深遠,甚至說不出為何特朗普就比較好,這就是讀書人看不起的「蠢人」或「非專業者」,但「支持者」與「中國不可信,需驗證」和「迫使中國跟隨國際規則」兩條美國外交路線孰優孰劣無關。拜登自己連阿富汗的秩序都無法確保,「國際規則」對國際的號令力,自然也蒙上陰影。而且,你過去四年問很多侵黑,特朗普如何破壞了法治、破壞了民主,也一樣不容易得到解答。
特朗普為了個人方便 / 虛榮 / 解釋自己的局外人弱勢,而選擇對 Establishment 採取不合作、輕視、撓過的態度,這等於搗毀幾代人建立的規制和共識。這對他自己的位置有害,卻又意外拉出了之前政治冷感的一般人、或苦大仇深而 Establishment 沒有照顧牽線的人民。他帶有自殘色彩的政策路線,卻又為其增添了黨內的牙力。即使到現在特朗普仍然在其陣營中擁有巨大人氣。於是他和前首席策略師班農「分手」後,反而跟更加「激進」的陰謀論社運界某程度結盟,最後引爆了白宮騷亂,參與者和特朗普自身也付出不同代價。
這條路線持續了一個任期,被美國自己終止。對中上層而言,沒人會喜歡一個不尊重自己、不重看自己、不諮詢自己,甚至否定自己的總統,於是他們為了消滅特朗普,也破壞了自己的新聞和網絡自由傳統,而同樣經常簽署行政命令 (這難道不是總統的法定權力?) 的拜登則不會被視為破壞美國體統,無論他這次表現如何無能,他仍然代表美國民主運行暢通。美國秩序被總統自己顛覆的危險,嚴重過阿富汗孩子被強姦。所以阿富汗如何都好,也比不上推翻特朗普以及其路線重要。國外失序好過國內失序。阿富汗人好慘,一向都慘,美國卻不可以「慘」。這,也是侵黑版本的 America First。
所以我們也會看到之前以拜登更具人道、理性、謙遜、國際均衡色彩而支持他的那些人們,今天會大力論證美國撤軍正確、這場戰爭對美國毫無好處。真功利,一點「人文關懷」都沒有,而且也隱藏了真問題不是應否撤軍,而是如何撤軍。
我們能從阿富汗失陷而引發的思想大挪移想到甚麼?為甚麼好多成就高、年紀大、閱歷多的人,在一系列問題上永遠錯判?而且一看錯就幾十年?他們是我們之中最好的人材,但他們忽略了我們處於「秩序」的下游。也就是一些事情首先發生在秩序中心,擴散到下游時那一套已經是走樣的模仿品。在秩序下游聽到的真理,已經不是真理了,實行的也不是管用的那套。
人類在 21 世紀能輕易周游世界,但香港社會在發展上遇到某些不可抗力,或者勉強要形容就只能說是——「時差」。我們的菁英沒有那麼菁英,在每個致命問題屢屢錯判。每個人都在不斷錯判,分別只是事後有沒有認知。上游的事情對下游的人 beyond comprehension,看來香港還會經歷更多的跌眼鏡——上游地震,很多地方是較後才被告知。香港百幾二百年在權力世界的最下游奮鬥續存,也持續跟這種無形的訊息差——或者無明——無休止地搏鬥。
拜登選到,敏感的人都會看到,世界必然打仗。一月時有網友對我說拜登現在選到,他要買軍工股——能人都在民間。可是怎麼可能,拜登點會有特朗普咁狼?一般人未必認知到,在小學校園裡面態度謙遜的小朋友反而會引起惡霸主動欺凌。裝腔作勢的吹牛者可能還有一半半機會逃過被列入欺凌名單。你本來不是一個好人,而你擺出一個好人的樣子,你就完了,仲好唔抵。美國還是霸權存在,但阿富汗一役是 lion for lam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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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黑、登粉與侵粉的 America First | 盧斯達 | 立場新聞】
難以想像香港陷入「拜登好還是特朗普好」的狂亂爭論,只是短短一年半載之前。當時特朗普沒有特別新醜聞,相反拜登則爆出兒子種種靡爛可疑生活。特朗普手上有四年的政策往績,雖然口不澤言、輕視肺炎病毒,氣質也不符合國際大城市人口的口味,但美國沒再對外開戰,而且在龐佩奧等人的監護下,有序收拾布殊年代的爛攤子。
中東勢力在他任內相對收斂,侵政府在 2020 年初曾用無人機炸死伊朗政權二號人物。世界上很多人當時對拜登的好感,純粹只是因為對特朗普反感,甚至只是更為私人的「因為我討厭侵粉」。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指導思想難言十全十美,例如在中美貿易戰,美方也付出了代價,但幾年來圍繞「美國優先」的說話,很多純粹只是泛道德討論。「優先」在一個崇尚平等主義的世界本身就是政治不正確。然而拜登政府現在 fucked up 了整個阿富汗,先撤軍人,導致當地西方人、國際社會人、本地人大量淪為塔利班肉參,以億計的美軍裝備落入敵人手中。
現任防長承認,有美國人在當地遭塔利班毆打。美國國威蒙上陰影的當下,導致台灣都在談論中方會否開戰。拜登不再渡假回去回應問題,卻表示「撤離阿富汗難免有痛苦」。兩日前,拜登又承諾會將當地美國公民帶回家,其他國家在當地的人需要爭分奪秒求生,已經不可能等華盛頓慢慢決策,看來自己顧自己比較實際。在通往庇護所的喀布爾機場,英軍和美軍爭執鬥毆,有德國記者家人被塔利班槍殺 (德國之聲報道)——這個時候拜登政府也是「美國優先」。
一些香港社會賢達當時也歌頌未上台的拜登,認為他是「外交老手」、體系中之人,有助團結國際盟友。在阿富汗事件,拜政府一系列操作下的結果,就是國際社會團結表象解體。在率獸食人的滾滾黃沙之中,現在的美國使很多人發現 (或相信)「國際社會將支持你」只是一個殘酷的黑色笑話。他們現在把多少無辜之人扔在泥土上等死?這樣的結果究竟是令人對「國際合作」更有信心還是更無信心?拜登上台,促進了西方國家的合作和互信,還是相反?是令美國的競爭對手更加不安,還是更加放心?
很多人當時為拜登辯護,講了很多常識:美國總統選舉,其實只有美國人有票,他們可以比較重視氣候變化、LGBT、非白種人權益等等,而不是中美關係、美國對外政策等等,始終是本地人投票。沒錯,因此美國選舉,自然本身就是「美國優先」,但「自己人優先」又在戰後發展的思想體系之中成為危險的需要禁絕的異端邪說。所以你不要問為甚麼民主有失效之憂,人們即使在民主制度裡面也會失去存在感。最強者需要承擔一定慈善責任,這自然很好,但拜登也不可能對外人雨露均沾,仍然需要「務實處理」。雖然他在 5 月期間增加了對外開放的難民配額至 6.25 萬人,但中美洲難民聽到拜登做總統也大批湧入邊境,最終正副總統在3月間都發出了邊境頂唔順、唔好再來的話語。當地又傳出兒童難民人道危機,加上現在的阿富汗——拜登比起特朗普,好像更加特朗普。
因為我們認為特朗普如果能達到其理想的世界,那個世界必定是火光熊熊,而美國置身事外——這不正是阿富汗的情況嗎?
在一年半載之前「侵黑」比較重視嘲諷低智「侵粉」,就像這邊廂阿富汗面臨女權撤底消滅,女性漫畫家荒川弘名作《鋼之煉金術士》因為一句對白寫得不合某些人心意,被戴上「物化女性」的帽子,進而推論出日本整個國家「性別意識低落」的結論。兩邊廂的事情絕對可以同時發生。看一次得出搞笑印象,深入去看就會感到荒誕。身處亂世,人心不安,不求聞達於諸侯,但求擁有一些優越感,就能渡過今天。
侵粉如此不堪,要在他們身上取優越感,標準不是太低嗎?東亞地區因為特殊政經局勢,對老侵那一套比較放心,與英美侵黑遍地不同,香港侵黑一時尊嚴亢奮,一時低沉抑鬱,站高一點輕視眾人,暗示自己看得更高更遠,並不「同流合污」,可能是唯一能夠援解孤獨感的方法,但一個人一群人的眼界,竟一年半載就發了成績表——今天的阿富汗,會是明日的哪裡?
現在又回頭說侵粉雖然略嫌懷舊,但雖然我認識很多侵粉並不是詩人墨客,思慮不是那麼深遠,甚至說不出為何特朗普就比較好,這就是讀書人看不起的「蠢人」或「非專業者」,但「支持者」與「中國不可信,需驗證」和「迫使中國跟隨國際規則」兩條美國外交路線孰優孰劣無關。拜登自己連阿富汗的秩序都無法確保,「國際規則」對國際的號令力,自然也蒙上陰影。而且,你過去四年問很多侵黑,特朗普如何破壞了法治、破壞了民主,也一樣不容易得到解答。
特朗普為了個人方便 / 虛榮 / 解釋自己的局外人弱勢,而選擇對 Establishment 採取不合作、輕視、撓過的態度,這等於搗毀幾代人建立的規制和共識。這對他自己的位置有害,卻又意外拉出了之前政治冷感的一般人、或苦大仇深而 Establishment 沒有照顧牽線的人民。他帶有自殘色彩的政策路線,卻又為其增添了黨內的牙力。即使到現在特朗普仍然在其陣營中擁有巨大人氣。於是他和前首席策略師班農「分手」後,反而跟更加「激進」的陰謀論社運界某程度結盟,最後引爆了白宮騷亂,參與者和特朗普自身也付出不同代價。
這條路線持續了一個任期,被美國自己終止。對中上層而言,沒人會喜歡一個不尊重自己、不重看自己、不諮詢自己,甚至否定自己的總統,於是他們為了消滅特朗普,也破壞了自己的新聞和網絡自由傳統,而同樣經常簽署行政命令 (這難道不是總統的法定權力?) 的拜登則不會被視為破壞美國體統,無論他這次表現如何無能,他仍然代表美國民主運行暢通。美國秩序被總統自己顛覆的危險,嚴重過阿富汗孩子被強姦。所以阿富汗如何都好,也比不上推翻特朗普以及其路線重要。國外失序好過國內失序。阿富汗人好慘,一向都慘,美國卻不可以「慘」。這,也是侵黑版本的 America First。
所以我們也會看到之前以拜登更具人道、理性、謙遜、國際均衡色彩而支持他的那些人們,今天會大力論證美國撤軍正確、這場戰爭對美國毫無好處。真功利,一點「人文關懷」都沒有,而且也隱藏了真問題不是應否撤軍,而是如何撤軍。
我們能從阿富汗失陷而引發的思想大挪移想到甚麼?為甚麼好多成就高、年紀大、閱歷多的人,在一系列問題上永遠錯判?而且一看錯就幾十年?他們是我們之中最好的人材,但他們忽略了我們處於「秩序」的下游。也就是一些事情首先發生在秩序中心,擴散到下游時那一套已經是走樣的模仿品。在秩序下游聽到的真理,已經不是真理了,實行的也不是管用的那套。
人類在 21 世紀能輕易周游世界,但香港社會在發展上遇到某些不可抗力,或者勉強要形容就只能說是——「時差」。我們的菁英沒有那麼菁英,在每個致命問題屢屢錯判。每個人都在不斷錯判,分別只是事後有沒有認知。上游的事情對下游的人 beyond comprehension,看來香港還會經歷更多的跌眼鏡——上游地震,很多地方是較後才被告知。香港百幾二百年在權力世界的最下游奮鬥續存,也持續跟這種無形的訊息差——或者無明——無休止地搏鬥。
拜登選到,敏感的人都會看到,世界必然打仗。一月時有網友對我說拜登現在選到,他要買軍工股——能人都在民間。可是怎麼可能,拜登點會有特朗普咁狼?一般人未必認知到,在小學校園裡面態度謙遜的小朋友反而會引起惡霸主動欺凌。裝腔作勢的吹牛者可能還有一半半機會逃過被列入欺凌名單。你本來不是一個好人,而你擺出一個好人的樣子,你就完了,仲好唔抵。美國還是霸權存在,但阿富汗一役是 lion for lam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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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 out》 和 Liberal Racism——膚淺和深沉的種族主義 | 盧斯達 on Patreon】
亞特蘭大發生「亞裔按摩沙龍」槍擊案,死了八個人。報道說,槍手是因為性上癮,最後發癲,要消滅「引誘自己的邪惡」。不管真相如何,由於涉及亞洲人,事情必須特別處理,升級為「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
美國肯定有種族歧視的,亞裔起來大吐苦水很 legitimate,但事情涉及亞裔和黑人必定「分別對待」,視為種族歧視事件,本身亦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結構性螺旋一樣。種族主義,以及任何事情都要賦予種族矛盾色彩的現代大論述,其實都是同一種 generalization。
拜登就職典禮,找到黑人少女念了一首漂亮的詩,標榜著拜政權「反對種族主義」,不過事情之後的發展就十分種族主義。各地出版社都在翻譯那首詩,有一個羅馬尼亞翻譯家 Victor Obiols 卻向外界控訴,因為他不是黑人、不是年輕女性、又不是激進主義者,所以出版社雖然認同他的文字才能,但還是應承了之後反口,最終決定不讓他接這個工作。
簡單來說,就是 Victor Obiols 作為男人、白人,慘被「逆向歧視」。
亞裔按摩沙龍槍擊案發生之後,美國人說,歧視是結構性的,民選政府一代一代跟替,都無法改變,唯有靠「教育」,一聽這些,你就預示到教育會被整得如何體無完膚。隨著自由派佔領媒體、娛樂產業、政府高層、教育事業,世界有得變得更加共融嗎?有,至少在表面上,但如果你敢異議,你就會被 cancel 。特朗普就是如此。
然而一些黑人卻告訴我們,事情沒那麼簡單,一個更聰明更深密的種族主義思想體系,在反種族主義的旗號下,已經出現,被剝削者的上空出現了一種更深的控制體系。
2017 年黑人編導 Jordan Peele 的《Get Out》就展開了充滿火氣的辯證。在故事中,黑人男主角交了白人女朋友,周末邀請他去住,最後發現自己墮入一個大陰謀。白人一家在拍賣黑人身體,通過催眠和換腦手術,將白人的意識搬進黑人體內,進行奪舍,長生下去。黑人主角和女朋友的爸爸聊天,發現他們對黑人很包容。未來外父說,自己爸爸是個長跑好手,在 1936 年的柏林奧運會跟一個黑人運動員比賽,最後落敗,這證明「黑人比較差劣」的神話破產云云。
然而這個白人家庭及一眾「白人親友」強調自己接納黑人時,也不斷強調男主角的黑人身份。有人問黑人的床上功夫是否特別好、有人問作為黑人活於這個時代是好處多還是壞處多、有人問他玩哪一種運動 (好像黑人必須是運動好手)……最後你發現,未來外父的爸爸——那個白人跑手——其實沒死,只是換了一個黑人身體,每晚還在練跑,輸給黑人的執念還未消散,就乾脆換一個黑人身體。其中一個人甚至直白地說,「黑人是新時尚」,最後的逆轉更揭發白人女朋友是「黑男集郵者」,將一個一個黑人誘拐,然後奪去其身體。
奧巴馬當了總統,舉世歡騰一個進步紀元來臨,但 Jordan Peele 卻用細節抽打著這種膚淺印象。未來外父對他說,奧巴馬是他遇過最好的總統,如果有機會,會再投給他,然後一家人又好喜歡女兒的黑人男朋友,這有甚麼問題?問題是戲中的白人,對黑人男主角的接納是虛偽的,首先是滿足了自己作為「非種族主義白人」的自以為義的虛榮心,另外他們對男主角的接納,說穿了是迷戀,尤如戀童癖愛兒童,他們則是戀黑癖,一切黑人的都是好,不管是他們的文化乃至身體。黑人特質是白人想像出來的,例如性能力、運動體能、甚至——必須被白人承認和拯救的受害者,白人投射出自己決定的黑人之後,再去居高臨下地憐憫之、承認之,從中繼續維持著「主人」的權力順位。
他們與黑人男主角的對話細節,完全表現出這種順時代的共融接納,並沒有諸族相忘的效果,反而是不斷增強黑人的特殊之處,維持著黑與白的嚴格界限。在他們的歡迎和愛慕之中,黑人男主角反而更知道自己被孤立,不屬於那裡。他需要有兩副面孔,一副是自己的,一副則是用來面對和取悅白人接納者的。在討論《Get Out》的評論中有人用這樣一個新詞形容這種結構性虛偽:Liberal racism。戲中的白人不只包藏禍心,更是種族主義,只是另一品種的種族主義。
如果將這種概念大而化之,有沒有 liberal sexism?大財團支持「粉紅經濟」,支持同運;政學商媒要修改法例,讓不願變性但自我認同為女人的男人進入女更衣室,是促成不同人們之間和光同塵,還是突出了差異?
美國開局就已經有黑人人口,故此才要有「種族共融」,是為了作為整體的美帝國,否則國家就會分裂;「第三世界有錢就會走向民主自由」的民主化理論,是為了華爾街和工業家走向中國市場的意識形態造勢;「多元文化」興起是因為世界經濟要逐漸走向一體化,經濟同體化要吸納不同國家的人口,那是一種工具,而不是信仰,因此實行出來,敏感的人就不會歡慶,而是察覺到當中的驚慄。
處於生產和經濟上游的國家,要不斷吸納各國菁英和有生力量,就要做好論述準備,但作為主人的他們,肯定不會真心覺得自己跟有色人種一樣。就像拜登也會 Freudian slip,說現在美國快要被印度人佔領。你以為他是玩笑,他是真心感嘆的。因為現代社會的訊息、交通、經濟甚至政治都在走向理想中的一體化,交往越來越多,人口流動越來越快,菁英的文化工程師就會不斷研發各種共融理論,將各種人群收服到系統中,令他們在菁英的幻術中自我感覺良好,感覺良好就會消費和向心,而不是破壞和脫群。
因為資本和權力的領土越擴張,就越需要「世界意志的統一」。以前是黑人、女人、勞工,現在還加入精神病者、跨性別、病態肥胖、伊斯蘭、亞非拉的不同族群……他們管這些人是「弱勢」,需要他們幫助,在幫助過程中他們也很爽;而有些被定義為「弱勢」的也很開心,因為他們可以分到一些平權政策下的特權和方便。
我們處於一個過於漂亮的時代,檯面的人在檯面上不會再抱持「有好圍籬才有好鄰居」 (Strong fences make good neighbors) 的古訓,這太保守太不進步了,他們將圍籬搬到更深沉的結構之中,但在表面上卻宣稱他們已取消圍籬,建成了人類未曾達到的共融。(拜登最近要求墨西哥移民不要再湧入美國) 他們比納粹那些極端卻膚淺的剝削,聰明太多了。
關於香港在本地和國外應該如何表現自己的路徑,也一樣如此。黑人在種族剝削的社會裡,自然練就「以白人的定義」過活,香港人在外國人眼前,自然也是扮演既定形象。有時你看見他們那麼同情你,你也不好意思表達得太過兇猛,唯有馴服自己,做一個去性化的小朋友,否則大家就對不上戲。人生,就像人際交往,不也是裝個樣子嗎?所以上一代上了神檯的民主派,也總是告戒大家不要使用暴力,因為這樣國際就不再覺得我們馴良和值得救助了。然而 BLM 呢? BLM 使用暴力,我不看得那麼絕對。就算他們溫柔恭儉讓,溫柔恭儉讓給誰看?我們活著,總是想著滿足那雙凝視自己的眼睛,最後我們在別人的眼睛中失去自己。在同情者的同情中,你會發現自己是 Inferior.
在中國眼中,在西方眼中,香港人各自都有兩種模樣。為了「升 level 」,香港人一般有兩種精神變態的路徑。一種是投靠作為強國的中國,藉此消解 Inferior 的感覺;一種是希望成為白人。怎樣在意識上成為白人呢?就是擁得「同情別人」的位置。所以我們一向喜歡慈善,樂善好施,而且把白人世界的那一套搬來香港,別人同情黑人搞文革,他們也要同情,這才有「反送中為何不和應 BLM」的離奇質問,所以才有多年來很多人錯誤將中國新移民和政商菁英一併視為另一種 Inferior 再同情一番的做法,他們以為自己是西方,是美國。
據說尼采是這樣看憐憫這種美德的:
//我們最深切的、最個人的苦痛都是旁人無法理解和触及的,我們將它隱藏起來,甚至對那些最親近者,那些與我們同一個鍋裡吃飯的人。然而,無論何時,一旦別人發現我們在受苦,他們都只會輕浮地理解;同情的本質就是褫奪那些最真實地屬於我們個人的痛苦。由此,我們的「施主們」比我們的敵人更加貶損我們的價值和意志。絕大多數對於不幸者的施捨都含有冒犯他人的輕率,施捨者飾演命運的角色,卻又完全無知於你我不幸的根源與脈絡!
由這不幸導致你我靈魂新的統轄與平衡、舊傷的治愈、往事的安頓——所有與此不幸交織著的一切在親愛的同情者看來都無關緊要,他只想施予援手,卻根本想不到不幸對個人是必需的;想不到恐懼、匱乏、貧困、黑夜、冒險、承受風險和過失對於你我是必需品,正如它們的反面;真的,恕我說得神秘一些——惟有身臨其境地穿過整個地獄才能抵達個人的天堂。不,他們對此一無所知:“同情的宗教” 命令他們施予援手,而他們相信伸出援手最快者便是最好的!//
所以當你說你是某一種弱勢,我不會有反應,我對自己的弱勢之處,也不反應。我不同情你,也不同情自己。因為我不想居高臨下去看你,我也不會看不起自己。你跟我不一樣,是應當的。在同情之中,人與人建築起頗為虛偽的連結,在催產素的作用下,我們有一刻覺得大家都是一樣,弱勢者不再弱勢。
但那只是幻象。弱勢者在別人的同情中,不用真實掙脫自己的弱勢,而是反而依靠著自己的剝削者渡日。這剝削的套路,比起明刀明槍打壓你,要深得多。
同情不會令人變強,憐憫他人不會令你自己變成貴族。自憐的人永遠不能真正站起來。這正是金字塔本身的設計。系統當然是不會想任何人破牆而出,不想任何人能夠 Being for itself。
最近在三藩市有個講廣東話的阿婆據報被白人男子欺壓。「系統性歧視」說是系統性,是不容易解決的,於是阿婆就用棍自己解決,打到對方流血送院。這……直接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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